“是吗?”树生竟迟疑。“不该往回走吗?”
浮魈深深地打量她。
最后,他说:“你的手。”
“咦?”
“伸出来。”
树生依言,伸出手。
他看着她尾指上那只别致的绕指。
“唉呀。”他轻叹。“你被人当成家犬了。”
她听了,瞠眼。先生也说过这话。
“这绕指谁给的?”
“是陛下。”
他冷哂,意有所指。“想必祂很『器重』你,孩子,舍不得你离开祂半步。”
她嘟嘴,讨厌他这一腔酸气。
浮魈牵起她的手,轻呼一口气。绕指上精致的刻纹竟像蘸吸了墨汁,全黑成一糊。
瞬间,树生的方向感全回归了。
“这样至少可替咱们蒙个两个时辰。现在考考你,我们若要下山,”浮魈故意问:“该往上走,还是往下走?”
“当然往下走。”她没好气地答。总觉得浮魈问这问题是故意笑她。
他比了请的手势。“那走吧,孩子。”
“刚刚你做了什么?”她问:“为什么我每回进树林就会晕头转向?和这绕指有关?”她想起上回与敏猴游戏,也发生过一样的事,分不清南北。
浮魈没回答她,径自说:“唉,这样走,要走到何年何月?我忘了求如山有五个穰原大哩。”
他低头,不怀好意。“不如请咱们的小诞降师生一头飞兽,载咱们前往目的地吧。否则我们天亮,连这山头都翻不了。”
树生说不过他,又极好奇他卖的关子,只好生一只她今日刚刻好的白翰鸟。
白翰有枭形,通体白羽,嘴如鹰喙,爪利如勾,下肢健粗若马腿,体大可承载三人。
树生每每看到自己亲手诞降的这些牲物,都庆幸牠们有温顺的脾性,愿与她俯首称臣,否则她根本没把握驾驭这些如今只能在图录上一窥面目的奇兽──诞降牠们之前,她甚至估不出牠们的体态能有多大。
于是,她便带着些惊奇,爬上白翰鸟的背。浮魈则轻松自在地窝在她背后。
白翰的双腿起先像奔马一样,在林间奔跑,后忽然往上一蹬,树生只觉一阵肢麻与晕眩,再眨个眼,便发现自己已与月同高,九芎岭圆弧的峰形尽现脚下。
当她因感觉到身子正往下坠而心悸时,白翰倏地振翅,任气流将他们带上高空。
“我们,要去,哪?”树生僵硬地问,眼不敢乱瞟。
浮魈还是一派清闲,甚至欣赏起高空风景。真是天不怕地不怕。
“我已经告诉你的『啾啾儿』了。”
“啊?”她听不懂。
“你不懂荒州方言?”
她摇头。
“荒州称家禽叫『啾啾儿』。”他说:“你爹把你绑那么紧,恨不得把他最好的都给你,怎不教你点他最爱的荒州言?”
“以、以后我会学会!”她不服气地说。
他拨拨头发,无所谓。“你家的『啾啾儿』自会找路。别操心。”
他总是这样高深莫测。
她哼一声,便自己想起答案──大抵是他与白翰体内都是术气,之间可以心有灵犀,互通有无吧?
白翰确实准确地找到了浮魈的目的地。大约盏茶时间,白翰已小心地滑行在一片随山势而高低错落的建物影子之间,最后在一处府楼的天井中降落。
这片建物一入夜都黑浓一片,似无夜卫轮值防备。
“我们离开求如山了吗?”她问。
“这里还是求如山。”浮魈说:“不过不是私宫,也不是见宫,而是外围的禁城。是百官办公的府楼群。”
他指指地上。“我们,现在在刑狱司。”他笑了笑。“只有这里才能正大光明地存放那种东西。”
浮魈熟门熟路地将她引进府楼。途中遇上几道锁门,他总会突然消失,接着下一刻,便见他从门内解锁而出,迎她进入。因此他们一路畅行无阻。
最后一道锁门解开,他们来到一条蔓延许多洞口的地窖,每口洞皆用檀香木作单门,空气中微微有着木头的香气。
但这香气并不宜人。
不只是这里的温度极低,宛若高山寒冬,让人呼吸窒碍。
还因为香气的存在,似是为了压住一个更隐微的味道。那味道有点湿、有点咸、有点腻……与耕市角落里卖隔日腐肉的摊档一样的味道。说得更直些,是腥、是腐、是臭。
树生不敢进去。
“进来啊。”浮魈跨进去了。
“你、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她凶凶地质问,好掩着她的害怕。
他在这被烛火筛得鬼影幢幢的气氛里对她微笑。“你来就知道啦。”
树生强忍着拉他衣角的冲动,跟着走进去。她不想让浮魈看不起。
沿途的单门都没落锁,有些门缝敞开,没闭阖上,树生偷觑了一眼,隐隐看到一个平台,上头躺着人,人全身罩着白布,黑青的脚趾却狰狞地露在外头,引人遐想。
尸体。
这个词窜进了她脑海里,教她浑身僵直。
这被檀香压着的味道,是尸味。
她似乎快要明白,浮魈大老远把她带到这儿来,是为了什么。
还有,什么叫作“加强复仇的决心”。
可心里又有一股力量抗拒着,抗拒明白这个真相。
“浮魈,我……”她想告诉他,她不要再走下去了。
但她一惊──浮魈又不见了?!
然后,她再度听到解开门栓的声响,就在窖里的最底端。
她屏息地看着那道门咿呀地开启,浮魈阴森的笑脸从里头缓缓地探了出来。
“来啊,孩子。”他出声唤她。“我要给你看的东西,在这儿呢。”
事后一想,她当时应该要夺门而出的。
可是,浮魈的邀约何等诱人。
何况心里也有一个她在闹着倔,倔着说不想再靠着幻影安慰自己──
而想要看──真正的父亲。一面,一面也好,不管这一面有多不堪。
所以,她着了魔地,走了进去。
进去的那一剎那,她恍恍然地想起一段回忆。那是一个隆冬早晨,父亲难得有假,贪睡了一个时辰,她甚至比他早起。她记得她还带着些睡气,到他房里跟他闹怎么没嬷嬷的鲈鱼粥可吃。他被她闹醒了,慵懒地翻了身看她,却只是笑笑,向她伸出手……
并温柔地说:“乖,树生,爹一会儿就起来了……”
她多希望这一刻,父亲也能这样对她笑说……
可她绝望了,因为看到了那片像被火蔓延过的溃烂焦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