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慢慢地走过来,伸手,拉着她,将她带到她房里──奇迹的,榻架没烧尽,还摆在她熟悉的位置上。
他让她坐上榻架。
“怎么了?嗯?”他抹着她的脸颊,柔柔地哄问:“什么事,惹你哭成这样?嗯?”
“没有。我,没有。”她倔强地摇头。“我,很好。”
父亲一瞬都不离她。
“我真的,很好,很,很好。”她的话哽得一截截。“你,你走了,以后,我,我还是,很,很好。”
“树生。”父亲轻喊了一声她的名字,惹得她耳根一阵酥麻。
“爹是不是说过……”他说:“你可以失败,但不可以说谎。”
她抿着唇,点头。
“为什么说谎?”
“我,我没有。”
“树生。”
声音一硬,就是警告。树生知道。
她只好说实话:“我,我咬了,先生。”
父亲静静地等她。
“还,还咬了,陛下。”
她忍不住,揉了眼,眼泪越揉越多。
“我伤了人,我伤了人啊……我不是故意的啊……”
说完,她不忍了,嚎啕大哭了起来。
父亲就蹲在她跟前,听她的哭。
等她哭声干了,他执起她的手,握着。
“你很自责吗?”他问。
她瘪着嘴,粗声粗气地嗯一声。
父亲竟对她微微一笑。
然后,低头,在她的手臂上,轻咬了一口。
她一愣,不解。
“爹帮他们咬回去了。”父亲笑说:“所以,不要自责了,好吗?”
她又想哭了。
“因为你也受伤了,你知道吗?”
她趁还能说话的时候,赶紧问:“爹,我问你……”
“嗯。”
“我,脏不脏?”
父亲没笑了。
她再问一次。“我脏不脏啊?”
“记住一句话,树生。”
他伸手,拨揉着她汗湿一片的头发。
“你,不脏。”父亲坚定至极地说:“我的树生,一点也不脏。”
“可,可是……”她说:“我又,没家了……”
“说什么傻话,树生。”父亲对她张手,坦着胸膛,笑着。“爹在这儿啊,你的家,在这儿啊。”
树生克制不住,激动地想抱住父亲──
以前她要大哭,定是要窝在父亲的颈肩上哭的。然后,父亲会抱着她,到处走、到处逛,直到将她哄开心、肯对他笑了为止。
可此刻,她却像要握住烧光的门把一样──扑了空,摔在满是焦炭的地上。
屋里再没有别的声音,没有任何人的影子。
当然也没有父亲。
父亲早死了。
只有她自己颤巍巍的哭声和着孤苦的风,在幽幽地**。
夜里,外头稀哩哩地响起了雨声。空气有些凉。
树生窝在自己那只没被烧毁的榻上,蜷着四肢,睡在一堆刺刺的煤渣子里。
她没能睡好,渣子始终刺得她后背生疼。翻右,扎一下,翻左,也扎一下,扎得她睡意坑坑洞洞,坑洞里又都溢着雨声。
可她倔,不愿换地方睡,她就是要睡在自己的家里,自己的**。
她回家了,她回家了……这儿就是她的家!
她一直告诉自己,一面逼自己入睡。
昏沉沉了一刻,右臂压得麻,麻醒了她,她只好再转个睡姿──
一转,却转到了一片柔暖暖的软草皮上。
她一惊,爬起身,发现黑焦的榻上都生了翠青的芳草。
这片翠青像一滩水,从房门口漫了进来,且一如先生所发的木质,颗颗小草俱兜着一层暖意的微光,将她的视线都明亮了起来。
她跑出房,厅里也一样丰长着草,温润了本来狰狞的焦迹。
草是从玄关长进来的。
她暗觉不妙。
她绑好带子,穿上衣服,钻出玄关。出去一看,也是大怔──廊上早是一片油绿。
她前后一望,没见到人或鹿,松了口气,赶紧奔下楼。
可耳边除了风声、雨声,以及自个儿的脚步声外,还伴着一阵窸窣。她回头,不禁叫出声,一片茂着花的紫藤正攀着梯边,追着她。
她只好又躲到一户黑漆的屋中,在底端的房里找到一口铜皮包的大衣箱,还耐实,便把自己丢进去藏着。
她以为自己藏得很好。
却忘了她要躲的人,是一个神。
连箱子里,都可以嗅到清甜的花香。抬头一看,却见箱缘也生了一株洁净的白野姜。
她捂着嘴,硬是不闻。
“树生。”
她还听到祂在唤她。她又抱着头耳,硬是不听。
“找到你了。”祂依然温柔地说:“出来好吗?”
如果不闻不听,可以忽略祂,可以抗拒祂,她愿意一直这样。
她不会回去的。
可祂幽幽的叹息,仍穿过了重重阻碍,钻进她耳里,钻进她心里。
“没关系,树生,你就待在那儿吧。”祂说:“但可以听我说话吗?嗯?”
她一愣。没想到下了求如山,祂那声“我”,唤起来更亲密了。
在她那样不懂事地伤祂后……
“事情,我都听朝仁说了。我代他向你道歉。”
树生不为所动。
“你还愿意,跟我回求如山吗?”
她本不想答。
“树生?”
“愿不愿意呢?”
她想了想,轻轻地摇头。
“为什么?”祂的声音低哑,有点难过。
她不说。
“是还在生朝仁的气吗?”
不是。她默默地心想。
“还是,你对我……失望了?”
当然更不是!她激动地想。
“树生……”
祂身上的香味更近了,彷彿咫尺,抬眼就能见着祂。她干脆紧闭眼,硬是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