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赶紧收手──
树生同时打出她手上的兽牌还有装了水的小瓷瓶──
那是刻着“鬿雀”的牌子。
不过眨眼,一只小如雉鸡身、却灵活如猴的怪物伸着虎般的爪子,一阵风似地朝朝仁扑去,挖走他腰上的一块肉。
树藤一松,树生掉了下来。
她没给朝仁机会,更没给自己时间,四肢慌慌地耙着,就往门口跃去。猴一样的鬿雀紧跟在后。
“树、树生……树生……”
朝仁从血泊中爬起来,想追树生。
“回来……”他跌了一跤,教浑身都沾了自己的伤血,却仍咬牙爬到门口。
他只是想说:“树生,对不起,对不起,我、我……”
但他没看到树生,是一具巍巍的甲人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还未回神,甲人忽然一崩,成堆的土全压在他身上──
树生一逃出房,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得一愕。
院落上,满满立着甲人,连一步走路的缝隙也不留。
“哇!出事了!出事了!”在院落另一端的杂役惊慌失措地叫着。
赶来的侍女见树生安在,在对岸又跳又招地喊着:“树生大人!树生大人──”
树生不应,却是再抽出一张刻了“天马”的兽牌和瓷瓶,沾了水往地上一打,一只长了肉翅的大犬立马奔腾而出。她往犬背上一跳,让天马带她飞越满是障碍的院落。
侍女、杂役的人影越来越小,像颗颗在热锅上被油炸得跳来跳去的小蹦豆。
这是她第一次,一气呵成地诞降出两只以上的异兽,也没想到她将提炼的活水装在小指头般大的瓷瓶中,放了几只在身上,真的是备了不时之需。
但她不惊奇,也不喜悦,只是趴在天马毛茸的背上,一直掉着眼泪。
突然,她的天地一颠,天马的飞向乱了,她没抓牢,就从背上落下去,这才看到是山边的九芎木全长得像神木一般高,硬生生地挡下了飞行的天马。
天马没来得及救她,树生以为自己死定了,正在此时又一株九芎木往天疯长,柔软的树冠就像一只手,准准地接住了她。
树手将她实实地抱回地面,没让她受到一丝伤害。
“树生。”
树生听见了,一怔,从树枝上跳下来,慌张四顾,又急急地向还在天上盘旋的天马招手,要牠下来。
“你要去哪里?”
她没有看到少司命,却是一只体白的马朝她走来。但她眨了眨眼,又看清了,那不是马。牠生有鹿蹄,蓄有拖地长鬃,额上又生了一只美角……
牠……
牠是她常在市井小庙中看到众人以鲜花、檀香与虔诚供奉的駮。
牠青翠的眸子温柔地捉住了她。
牠靠近,她就后退。
牠的眼神有一点受伤。
“树生,发生什么事了?”牠口气幽幽。“为什么要逃?”
牠顿一下,望她望得更深。“为什么……要哭?”
树生只是摇头,不说话。
牠轻声地哄。“来啊,告诉寡人……”牠深吸口气,又说:“告诉,我。”
牠去掉了自谦,放下了身段,想要拉近与她的距离。
但树生仍是离牠远远的、远远的。
“我是,少司命。树生,你不认得我的声音了吗?嗯?”
认得,她怎会不认得这温暖如春水、总是很努力要将她拉出深渊的声音?
肮脏。
可先生的那句指控仍压在她心上,她被逼着想到了许多她先前根本不敢想的事。
父亲,也曾对陛下做出许多不可饶恕的事。他杀了人,他诞降了假物、诞降了生命,生出了吃人的末世图,力量大到让人都以为他想当神──
陛下会不会也觉得父亲是肮脏的?
只是祂一直都很体贴地、善良地……不让她知道祂真实的想法。
“树生,”牠又跨了一步,更殷切。“跟我说话,好吗?”
她哽了一声,沙哑地说:“对不起,陛下……”
“树生,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嗯?怎么了?”駮的口气不禁急了。
“我……只是个差劲的学生。”
差劲,差劲透了,她不但顶嘴,甚至攻击她的老师。她抹着怎么也擦不干的眼泪,后悔地想──自己真是差劲到极点的学生!
牠的眼神一沉。
“朝仁,对你做了什么?”
她摇头,不说,想了一下,又后退几步,然后,朝駮跪下。
“树生……”駮一愣。
她将令婆教她的谢礼严严实实地做了一遍。
牠难过地说:“不要,树生。”
“谢谢陛下收容我,我真的……”她咬着牙,忍着喉头的苦,吃力地说完:“真的很感激陛下。”
“不要这样对我,树生。”牠的声音更低哑。
周旁的草木,渐渐像入秋一样地枯萎──明明现在仍是繁盛的春天。
駮走近她,脚步略急。树生一愕,赶紧起身,却看到駮的身体起了变化──前肢蜕成人手,下肢即将撑起站立,长鬃变成披散的头发,而少司命的脸开始若隐若现……
忽然,她身后响起一阵像婴儿锐啼的尖叫──
她还没回神,下一瞬就看到一股褐色的疾风扑上了駮的背,狠命地啃咬。
駮止了变化,痛苦地嘶鸣,鸣声像鹿。
她跺脚大叫:“住手!住手啊──那是陛下!是陛下啊──”
那股恐怖的疾风竟然是她刚刚诞降的鬿雀!
她奔上前想阻止这只狂猴似的怪物,没想到天马也感受到她的不安,竟在这一刻奔到身边将她衔上后背,就往天上一蹬,飞离九芎岭。
树生往下一望,心惊胆颤地看着鬿雀已经满嘴血齿地在享用一匹幼鹿的嫩肉。
原来少司命并没有亲临九芎岭,而是附身在养在山上的净鹿与她对话。
但她这傻子,做了什么?
她的诞降术不但攻击了她的先生,甚至差点儿杀了陛下!
她到底在做什么?她懊恼地想──她这个肮脏的家伙!
朝仁醒来时,外头已一片黄昏。房里一端,点了一瓶灯。
灯下坐了个人,在他看来,是个模糊得看不清是男是女、是大人还是孩子的朦胧影子。
他第一个念头便是驱使他喊:“树,树生。”
他得跟她道歉。
他伤害了她,不论是言语,还是身体。
那人站了起来,走向他。
“你醒了?”那人轻声地说:“桑之木。”
他一怔,按了按眼,才看清来人。
他冷了脸色。“陛下。”
少司命的表情也如寒霜。
“伤得怎样?”祂问。
他低头看着自己正**的腰腹,被裹了膏药,满身绷带、尘土与瘀青。
他淡淡地说:“没什么,少一块肉而已。”
他看到灯瓶筛下祂的影子,确确实实的一个人形。是本尊,来到了九芎岭。
“喝些水吧。”祂替他斟了碗水。“寡人听说,你才刚从泥里挖出来,肺胃里定都是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