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回教房,而是先到自己的书房,拿一枝养在梅瓶里的夜合花。
夜合花是一种生在温暖地带的树种,绿叶繁盛,十几叠枝叶才簇拥着一朵像珠似的花苞。花白天**,清馨幽香,夜晚闭合,香气却更加馥郁。养花的方法,就是折下一枝,去些绿叶,养在净水中即可芬芳室内。
树生细心地检查着花枝,不断嗅闻。
没有任何瑕疵,没有任何墨味。
她很满意。
这九芎岭上,除了九芎木外,就没有任何花木。
这枝夜合花,自然是她照着图录雕画,诞降出来的。
她端着梅瓶,来到教房。
先生已经坐在位上候着,吃烟。
那双眼,又开始望着遥远的地方。眼中,没有进房的树生,没有在山上的任何人。
树生看到他的颈子、手腕上,都是腥红的勒痕,还有被粗糙的树藤擦破的血痂。
“先生,早安。”树生说。
他点点头。
他还愿意付出些反应,或许代表他已不介意她昨天偷听他与侍女的谈话。她庆幸地想。
树生上座,将梅瓶搁在桌上,开始准备起画刻的物事与材料。
瓶子上桌的那一刻,先生没反应。直到花香开始晕开,他才一愣,缓缓地抬头,望着那颗洁白丰润的苞。
“这是什么?”他问。
树生早等着他开口。
“是夜合花,先生。”
“哪里来的?”
“我早上去山里摘来的。”她说谎,但她觉得无伤大雅。她诞降出这香花,就是希望先生闻得开心,并发现生活上还是有一点值得留意的美好事物。
这是她私心送给他的礼物,致歉用的,也是打气用的。当然,这用心,她绝不会说出口。
“夜里会更香喔,先生,可以摆在房里呢!”她又说。
先生却幽幽地望着她,望了好久,久到他的眼底都生出了一座深不见底的黑色潭水。
树生一愣。
“你说,山上的哪里?”他问。
她忽觉背脊泛上一股冷──她不知道这座黑潭最后会跃出什么东西。
总之,不会是……好东西。她预感。
她继续说谎。“东、东坡那里……”
他还是直直地,盯穿她。
她不自主地低下头,躲他锐利的视线。
“这山上只生九芎木。”他说:“何来的夜合?”
先生将花枝抽出来。
湿淋淋地摆在桌上。
突然用手去捶──
桌上的东西全跳了起来,就跟树生的心一样。
花枝被砸出一滩汁水。
树生咬着牙看着。
先生沾着汁液,放到鼻下一闻。
她也闻到了。
墨味。
他开始瞪起树生。
“我说过了。”
她连呼吸都不敢让他听到。
“记得吗?”他又冷又轻地问。
她缩着肩,听着。
“你把我的话,当成什么了?”
她绞着手指。
“我……我没有恶意,先生。”她试着解释:“我只是想送花……送花给先生,让你打起精神……”
“不需要。”他一把就冷硬地否决。“我最不需要的,就是诞降术。”
树生觉得心飕飕地凉,眼睛却灼灼地热着。她忍着,努力地忍着,不让那灼热掉下来。
不会了,下次不会了。她心里想,下次她不会再妄想可以和先生拉近距离了。
他拿出帕子,用力地擦手。
他嗤一声。“肮脏。”
他甚至不收那帕子,直接扔在地上。
那灼热,掉了下来,在树生的衣襬上晕出了一只黑点。
她盯着。
突然,豁出去了。
她抬头,说:“我不肮脏。”
朝仁的头正裂着,一时没听尽意思,皱着眉瞪她。“什么?”
“我并不肮脏。”树生坚定地,再说一次。
朝仁捉住她直视他、顶撞他的眼神,头疼钻得更尖锐,四肢痠蚀得特不饶人,教他越来越管不住脾气。
“好。”他说:“取消。”
树生含着眼泪,不逊地看他。
“你一会儿就下山,告诉少司命,你不做我学生了。”
树生说:“你从没做过我老师。”
他一愣,没想到她会顶嘴。
“你只是一直喝酒,一直睡觉,一直心情不好,根本没做过我老师。”
树生的眼神,似乎在他脸上刮了一层皮,很深。
“很好。”他别开眼。“那我们有共识了,我们下山。”
他起身要走。
树生又说:“你们讨厌我爹,你们骂我爹肮脏,可是我爹跟你一样,只是想为家乡做事!”
他僵硬地站住。
“你可以引火,为什么我爹就要被看轻?!”
树生想,就要分开了,不会见面了,干脆把肚里的怨气都一股脑地说出来吧!
“我爹也被很多人笑啊!”她突生勇气,理直气壮地说:“可是他才不像你,什么都不做啊──”
朝仁裂着眼,猛然返身,往旁门柱一拍,柱上突地爆出如千军万马似的树藤,将树生紧紧綑住。
树生不能呼吸,声没法喊,脸先是胀红,再是青紫,命在生死之间吊着,几乎是一瞬间的事。
她模模糊糊地看到朝仁像饿兽般瞠圆的眼睛,还有那冒在额边用力使劲的青筋,她害怕地想──
先生,想杀她。
杀了他最恨的诞降师!
她张嘴,想叫,手已不自觉沾上她背在身上的兽牌带子──
朝仁一看到那嘴像岸上的鱼无助地一张一阖着,忽然间,他神智醒了!
他在做什么?
他怎会堕落到去伤害一个孩子?
一个白白净净的,无辜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