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边喝茶,一边想。
想得太入神了,呛到,一股气吐了出来,吹进茶里。
茶水如沸,腾出了大小泡沫。
她想到了。
她削了一根竹管,放进水里,开始吹气。
她拿出先生施过木质的方块──刻痕里的小芽已生了有半指高。
她用木棉球吸了水,拧了几滴下去,等着。
小芽的根须动了起来,看上去像长了脚,竟跟着水滴的流向而动。
她激动地抓着胸口,顺着气,平静。
便又滴了几滴在其它刻痕上。其他的小芽一样跟着蠕蠕窜动。
她成功地引导了木质。
她冲到书房,从架上搜了几个方块,又回到院里。
首先,她试着诞降一件刻工繁复的漆盒。
她滴了水,甩了甩,搁下,等着。
远远的,太阳筛出了一个盒子的影子给她。她跑过去,拾来检查。
她不只完美地诞降出一个可以使的盒子,还把上头施绘的花纹无一不漏地呈现出来。
她兴奋地咬牙。不够,不够,她还要再试试,再试试──
她拿出一块刻了九尾狡的方块,还拣了一片叶子,揉成小球,备着。
她咽了唾沫,深呼气,浇了水滴,水渍流满刻痕。然后,同样的动作,甩,搁,等。
此时山上刮来一股风,细沙扎了下眼睛。她哇了一声,偏头避着。
仅是这转头的片刻时间。
她便闻到了──
畜牲特有的皮毛骚味。
她颤颤地看向烙在地上的影子。
那九只尾巴的影子,正活灵地摆动着,每一只都有自己的生命、自我的主张似的,远远望着,就像一簇在狂风中奔燃的火焰。
她再抬头,一只与雏鹿一般大的黑犬正曲着后腿,坐在她眼前──牠身后的九只尾巴正讨好地向她打着招呼,一如家犬般温驯。
这就是,吉兽九尾狡?
九尾狡站了起来,缓缓向她走来。
树生几乎可以听到自己心脏蹦跳的声音。
你收得回来,我就当作没这回事。
她想起先生的话──这测试,还没完!
她赶紧将小球捻进刻痕里。
九尾狡又朝她近了几步。
她倒抽口气。没有用吗?她收不回来吗?
她再捏紧小球,想中断术气连通。
九尾狡的犬鼻靠了过来,嗅了嗅她,伸出舌头,舔了她一下。
唉,她放弃了。
她摸摸小狗。“还好不是生黑兕,否则我又无家可归了。”
九尾狡感受到她的善意,开心地搭在她身上,亲热她的小脸,九只尾巴晃得更勤。
她痒得哈哈大笑,也跟牠玩起来。可她余光一瞥,猛地一吓──
先生正走出寝院。
她慌得把九尾狡推开,手忙脚乱间,方块掉到了地上。
刻痕里沾满了沙。
突然噗地一声,九尾狡像被压破的皮球,爆成一股风劲,让树生吃得一鼻泥土的潮味与海水的腥咸,气味浓烈得让她想吐。
她捡起方块一看。由于刻痕是潮的,吃沙吃得凶,上头黏的满满都是沙粒。
是了,用叶子揉成的小球依然有木质存在,不但隔绝不了术气,反而会被融为一体。沙粒不似泥土,它毫无生机,细密干涩,很快就能阻断木质的效用。
木质有命,灵活生动,可领着术收放自如,不像之前她死命蛮干,不但久久才成功一次,还需费劲、甚至毁掉刻版,方能使术气、灵气已植入深处的方块终结效用。一想到那只上回闯祸的黑兕尸体,她便发寒,已有好长一段时日都不敢诞降那些体大的畜牲。
真是一个意外的大发现。
她又抓了一把沙实实地抹上,才将方块收起来。
她站起来,正想若无其事地与先生问声好,却发现先生根本没看到她,只是一脸凝重,匆匆往侍女住的院落走去。
先生步履稳健,没喝酒,清醒得很,却露出那种表情,是出事了?
树生想也不想,跟了上去。
“拜托。”
树生进了院落,躲在柱后,听到先生压低声音,在哀求。
她探出头,偷觑一眼,看到先生想塞一包掌大的物事给侍女。
先生是想买酒喝吗?
“已经第二回了,三爷。”侍女冷漠地说。
平时,树生绝无法想象这种彷彿握有杀生大权的高傲态度,会出现在这个总对她百般顺从亲切的侍女身上。
“我明白,就再一回,这一回给他们解急就好。”先生又推了一把,硬要侍女收下东西。
她也从没听过先生这样低软地说话。
她以为他对谁都毫不在乎,所以根本不必索求于他人。她想错了。
“三爷,您自己的处境也堪忧,就别再做这种事了。陛下知道,祂不会高兴的。”侍女有点恼怒。
“若陛下怪罪,就让祂怪罪我,不会沾惹上你。你不说,陛下也不会知道。”
说着,先生打开包裹,里面竟是厚厚一叠、大小不一的碎票。他抽了三张兰票,递给侍女。
“来,这是一点意思……”先生强笑了一下。“真的,拜托你。”
树生皱眉,想不到她第一次看到先生的笑,是这种讨好卑微的笑。
侍女为难地叹口气,却收下了钱票。
“地址一样?”
“是。”
“离轮值还有十日,我十日后才能下山回市街。”
“我明白。你顺路就好。”
“三爷,我问一句,您别生气。”
“你问。”
“这些族人真不知道您的处境?”
先生的嘴角一僵。
“您现在是被软禁啊。”侍女的表情有些嘲笑。
树生听了一愣。
“三番两次地写信来讨钱,对您我都是困扰。不瞒您说,送到您面前的信扎都是给检查过的,要不是我们好说歹说,保证这仅仅是普通至极的同族家书,毫无反逆之意,信吏早把这些信头送给陛下了,哪轮得您看到?”
先生抿着唇,僵硬地给侍女作了一揖。
“三爷我……”他咬着牙,道谢。“在此谢过诸位护持。”
侍女哼了一声,得了便宜又卖乖。“我说出来,不是要三爷谢我,只想告诉您难处。”
“这些族人,都是被赶下山,再回不了家的。”他说:“差一步就得流落街头,我无法不管。”
侍女不耐地挥挥手。
“总之,三爷,还是奉劝您,早早让这些族人看清事实吧。”她凉凉地说:“您的处境,其实与他们一样。”
先生不再回话。
他回头,要出院落,树生来不及闪避,就给他撞见了。
他瞪大眼,看着她。
“我、我找她。”树生试着解释。“刚刚到。”
他仍是瞪着她,看不出情绪。
侍女也尴尬,藏起秘密,赶紧堆笑。“唷,树生大人,怎么了?需要什么?尽管说。”
先生别开脸,越过她,走了。
树生来不及跟他道歉。
之后,无论侍女将树生照顾得多无微不至,她都无法再敞开心胸,信任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