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定,这里的每个人,心底也是用嘲笑的态度,看她这个无父无母又无家的孩子。
树生一直想着,该和先生说声对不起的。
她不是故意偷听。
不,她是担心他才偷听的。
她心怀好意。
她绝不会像这些侍女一样,用嘲笑的嘴脸对他。
她甚至希望帮上点什么忙。
总之,她应该说一声对不起的。
趁夜,侍女、杂役都睡下了,她绞着手,悄悄来到先生的寝院。
院落是暗的,她有些失落。
她转身要走,却发现她跟前的柱上晕起了一点青绿色的星光。
她一阵惊喜,往后一望,整座院落都随着点点星光一明一灭。
是木质。
伴着一阵似有若无的低吟声。
她以为自己听错,留在原地,又听了片刻,终于听清了。
“母亲……”
她循着声绕了一圈院落。
“家,回家……”
越来越近。
“让我,回家啊……”
星光明得快,灭得也急,又闪又烁的,让她眼前一阵发花。
所以,当她推开先生寝房的门缝时,她以为是自己看走了眼。但鼻子骗不了自己──房里,扑涌而来一股森林的气味。
她揉了揉,再用力一看,屏息。
若看影子,房里彷彿生了一只巨大的蛹。若看细些,才知道那不是蛹丝,而是从房中所有木头物事中生出的树藤。而那也不是蛹,是一个人。
她手上握着的门框颤了颤,伸出一只触手,竟往那人奔去。她吓得一退。
那藤如同活生而邪恶的曲蛇,绕上那人的双目,然后盘上头颅、颈项,力量不断收紧、收紧……
那人的呼喘越来越沉,越来越促,她听着,心好像也被推上一处高峰悬崖处,慌慌地等着那唯一系命的绳子随时断落──
她退了几步。
得叫人来。
先生不想活了!
忽然,里头又传出一声高亢的嚎叫,接着,是宛如琴弦崩断的锐响。
院落里的星光全灭了,视线陷入一阵浓稠的幽黑。
树生僵在原地,竟不敢靠过去看。
她怕,怕看到“死”。父亲死了以后,她便处处害怕起这个字。
视线暗了,耳朵反而利索了起来。
等了一会儿,她听到了轻喘与呜咽,还有……
“来,来人。”
“酒,给我,酒……”
她解了口闷气。
先生还活着。
她抹着额头,才发现自己流了一头冷汗。
“酒,为什么,没有酒……酒……”
“怎能没有酒?”
“我不想家了,不想了,给我酒……”
“酒啊……”
她听到翻箱倒柜的声音。
还有摇摇晃晃的脚步声。
她紧张地后退。
那口门洞好像即将跑出什么。
先生没死,所以她不怕死了。
她现在怕的是,她无法招架住的悲伤。
“谁?”门洞突然爆出质问。“谁在那里?!”
她退得更快。
“我不想我母亲了行吗?我不想家行了吗?我不当华三爷行了吗?”那怒吼咄咄地逼她。“给我酒啊──酒啊──”
最后,树生拔腿就跑。
“啧啧,你看过三爷的房吗?”
“看过了,一团乱,还得专劳匠工上山来锯。”
“隔几十天就来一次,真是折煞人也。瞧我现在听到风声就紧张。一闻风声就想到他在鬼嚎,想了就头痛。”
“他这样是做什么?折腾人,也折腾自己。是想寻死吗?”
“是自残。酒配给少了,无法让他给自己装糊涂,过不去,只好死命弄疼自己,不让脑子钻牛角尖。”
“不是给烟吃了吗?”
“那烟不是吃糊涂的,是压他力量的。”
“我可不觉得他的力量有被压下。瞧他房,惨不忍睹,像个树窝。”
“你没待过离峰,所以大惊小怪。以前他弄死别人,现在好转喽,他准备弄死自己,算有点良心了。”
“喂,会不会出人命?还是上告给陛下知晓一下?”
“你刚轮值,少见多怪了。”
“出意外,我们担不了。”
“他不会寻死。山下还有一堆被禁族逐出山的族人等他接济,他这个好三爷不会抛下他们的。”
“他要是弄到树生大人呢?”
“瞧,柱子上结了什么?”
“绳子。”
“这绳,到处都有,他敢碰树生大人或山上的每一个侍人,就准备被甲人压在土堆里。他自己也知道。”
“这甲人如何启用?”
“绳子只要沾到一点复甦后的木质,甲人就会一涌而上。但愿我当职的时候都不要看到这景象。”
“可昨晚都没动静啊。”
“什么动静?”
“不是沾到点木质就会招来甲人吗?我想昨晚院子里到处都是活起来的木质。”
“谁知道呢?大概这些木质没有伤人的恶意,甲人便放过他了。”
“原来如此。”
“别担心,他没胆死,一个那么想家的人不会让自己死在异乡。”
“也是也是……”
又是这种嘲笑的口吻。
一个人那么想念家、想念家人,这么好笑吗?
听到这儿,树生终于站了出去。
她冷冷地说:“可以帮我打盆水吗?”
这两个在灶院里谈笑的侍女总算噤声了,忙招呼道:“怎么了吗?树生大人。”
树生举起双手,都是碳笔的粉墨。“我要洗手。”
两名侍女要一块去张罗水盆。
树生又说:“我有点渴,可以帮我筛凉茶吗?”
一名侍女叹口气,但仍挤着笑容。“没问题,树生大人,到教房等我好吗?”
“好。”
她心上得意。她就该教她们忙一点,好让她们无暇嚼人舌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