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她是诞降师,他看不起她,他不想与她一直待在孤山上。
这场对话,才不是想了解对方的聊天呢!
树生忽然有种受辱的感觉。
她闷声画图,不再说话了。
午饭时间到了,树生向先生行了礼,开始收拾东西,先生一样冷淡无感,独自回寝院。
“先生。”树生却叫住了他。
他停了脚步。
“你可以告诉陛下。”她说:“如果你讨厌我的话。”
他转头,看到树生的眼眶红了一圈。
他本想说:说过了,没有用。
最后,却选择安静。
因为他看到这倔强的女孩不小心掉了一颗眼泪在脸颊上。
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他想。
“如果陛下不听,”她再瞠着眼,努力不让眼泪掉出来。“没关系,我去讲。”
“你要怎么说?”他问。
“我说,我会靠我自己……”她哽咽了。“不、不麻烦任何人。”
说完,她抱着她的什物,抢在他前头冲出了房。
他看到她的手拚命地往脸上抹,遇见侍女,又连忙躲开,怕人问起似的。
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啊。他想。
之后,树生依然准时入座习课,还是恭敬地向先生行礼。
但她不再试着靠近他了。
她安静地打稿、刻版,他安静地吃烟、遥想……
两人往往就这样过了一天。
然而不知何时,他的眼神开始跟随树生,亦步亦趋。
一日,时辰到了,下课。
树生下了座,对先生作揖:“谢谢先生。”
他无动于衷,她也习惯了。
她收好刻刀,清理木屑,用湿布抹了桌子,才离开教房。
他面无表情地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走廊尽头。
几口烟的时间,她又出来了,背了一条缝了很多口袋的带子,并拖着一只麻袋,来到午后的院中。
他掩在窗后,瞧她的动静,瞧她的影子被偏西的太阳筛得孤零幽长。
她从口袋里拿出方块,吹了口气,一会儿上下、一会儿左右地甩动。她甚至会带着木板跑一圈,或是平举着它从两三层的阶梯跳下去。
像个好动的小猴儿。
他知道她在施诞降术──想尽办法,让天地灵气贯通她刻的线条。
他应该阖上窗,应该眼不见为净,应该排斥到底的……
但他最近脑子里想的,都是──
她不过是个孩子。
跟他们山上的孩子一样,也跟他小时候一样。都是孩子。
她跑得汗淋淋,好不容易才诞出一颗用羊皮缝染的蹴球。
她踩了几脚,挺扎实。便踢着跑着,自己玩了起来。
但她很快生厌了,一下就把球踢得老远。
没有玩伴的吆喝,只有球滚在空院里的回声。
她又抽出一张方块,重复同一套跑、跳、蹦。最后用力甩在地上,蹲在一旁等着成果。
他跟她一起等,想知道这次会生出什么。
等着等着,他皱眉了。这次诞降,异常的久。
她不信失败,又捡起来狠劲地甩了几次。
忽然,她啊了一声。
原来板子被摔裂了。
她的肩膀颓了下来。
她拖来那只麻袋,将坏了的板子扔进去。看那袋子挺沉的,应该有不少“尸体”。
她看着那只麻袋好久,面色凝重。
她脱下她身上那条带子。
也丢进了麻袋。
他的眉皱得更深,对她的糟蹋,有点无法苟同。
但他随即又想,不关他的事。
她拉着麻袋,默默地循原路回去。
他只好往好的方面解读──这样也好,她放弃了,两人都能下山,离开这孤地。
走不了几步,她停了。
站在原地好一阵子。
最后竟跳了起来,回头发疯似地翻着麻袋,找回那条带子,猴急地穿回身上。
即使带子回来了,她还是紧紧地揣着,不放手,就怕自己忍不住又把它扔了。
她不会再扔了。他暗自认为。
他叹口气,把无味的烟丝倒了,回房小憩。
看来还要在这里待上一阵子。
但难得的,他不再为这问题而犯烟瘾,或是宁愿宿醉。
●
一更时,月光正亮,夜风徐徐。侍女将书房的门扇全推开,让室内通通风。
树生就着灯烛练刻,一如平时。只是吹着舒畅凉爽的风,她依然郁闷。
即使她勤奋地练,不下千片,却不见她的诞降术有所长进。
亏她还跟先生说过,她不会麻烦任何人的。
都是逞强的话。
她也想放弃。
但只要一松手,她知道自己就没资格待在求如山上了。
荒州,也会变成一片汪洋。
荒州千年前本就是海,海如今想夺回它的地,不对吗?
她想起先生说的话。
不对吗?
她摇头──不对!
住在荒州的人,绝不会这么想,他们只想乐活在家乡、安死在家乡,就跟禁族人不想离开山林、穰原人不想远走他乡是一样的道理!只有偏狭的人才会说出这种无法与人感同身受的话。
她不能放弃!压力再大也不能放弃!
父亲当初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她精神一来,奋力地凿深了刻痕──
忽然,有人敲响了门柱。
她以为是侍女,便不抬头,直接答:“再一刻,我一会儿就去睡。”
“有空吗?”
她一愣。竟是先生的声音。
先生正倚着门柱,望着她。
她跳下桌,恭立着。
“晚安,先生。”她垂着眼说,藏起惊讶的情绪。
“有些事,要同你说,你晚些再睡。”他说:“我能进来吗?”
“是,先生。”她淡淡地说,替他张罗了一条凳子。
他坐在她身旁,一股微醺轻轻萦绕在她鼻间。
先生又喝酒了。
她偷觑他一眼。
“你刻的方块,都拿出来。”他说。
但他神智清明,口舌清晰,并不糊涂。
他一一翻看着她的方块,有时只是观望,有时却用拇指重重地摩蹭。无论如何,树生都绷在一旁,严阵以待。
“知道什么是木质?”先生开口。
“知道,是植物的灵魂,先生。”
先生吹熄了案上的灯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