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簇葛藤没留在她手上太久。
树生走后,金葫芦园子里漫着一股腐败潮湿的气味,就是来自她手上那簇葛藤。
她稍稍一抽手,一团糜烂似泥巴的东西便落在地上,还脏了她的裙襬。
她的双手自由了,铃声雀跃。
“陛下的圣体,似乎好些了。”她拢了拢发鬓,笑说:“妾身安心了。”
少司命冷眼看着祂的妻子。
祂的妻子,五官极似她的父亲,有一双火星子似的眸子,眨着眨着,像火在煽动。眼尾如飞檐上挑,随意一顾,净是居高临下的气势。脸蛋是个形状完美的轮廓,是女性中的至善至美,却利落得有些冷锐,如一弧朔天中的寒月,毫无缓和的柔情蜜意。她又不蓄眉,更不易让人看出她的七情六欲。
而她的父亲大司命,也长得像祂。
所以,每当祂看着祂的妻子,都像看着一幅镜子。
当然,这是她面对祂时的样子。当她与他人相处时,可能又不是这副长相了。
祂的妻子,会随着周遭的环境、身历的处境、遇人的属性,转换成有利于自身的模样。
就像聪明的虫儿,懂得如何融入四周,销声匿迹,在安全的地方蠢蠢欲动。
树生会跟着她来到这金葫芦园,肯定是以为自己遇到一个友善温柔的朋友,而没看到那双跃着吃人火星子的眼睛。
“难得陛下光顾妾身的拙园,要不要稍坐一会儿,让妾身身好好招待一番?”她伸手,请祂入坐。
少司命无动于衷。
她无所谓,自顾优雅地坐下。
“妾身糊涂,怎会忘了陛下应当不想久留?”她魅魅一笑。“毕竟这里金灿灿的,都是死葫芦。”
少司命慢慢地走向她,表情仍是深不可测。
“不过,或许陛下也不太在意。”她也高深莫测地对他含笑。“坑了五百战俘,又何来恐惧这区区的死葫芦?”
少司命撩了衣袍,恢复从容,坐在她的对首。
“不准,有下一次。”祂说。
“下次?”她疑惑。“什么下次?陛下。”
祂用嘲笑作戏的脸色望着她。
她则用无知与祂对峙。
无人说破。
少司命捡起了那只被葛藤弄残了的葫芦,摸着上头凹凸的押花。
“庐壶术,是用在仅余残命的生灵上,让牠们走得顺遂,没有痛苦。”祂说。
庐壶术利用葫芦嘴小腹大得以吸收天地之气的特点,作为勒掳牢固灵魂的工具。只要在葫芦面上施咒完成,庐壶术就能成功地摄走灵魂。求如山上养有庐壶师,常用在即将走尽的畜牲上,可以减轻生灵痛苦,又能避免在求如山上杀生见血。
“妾身知道。”她微笑。“这是陛下对苍生的仁慈,连畜牲亦同。”
“你的用法错了,你知道吗?”
“妾身没什么用法,陛下。”
祂又露出了那冷嘲热讽的眼神。
她坦****地接受。
“你父亲,又想知道什么了?”
“没什么,祂只想知道祂女儿过得好是不好。”
“你过得不好吗?”祂挑眉,假意的温柔。
“托陛下的福,妾身过得极好。”她的伪笑到达极致。
他们的话语一来一往之间,皆有意避开树生。彷彿一碰触树生,就会把彼此心怀的诡意泄漏出来。
少司命知道,方才祂的焦急,已让祂输了一筹,祂不能再让她知道祂对树生的在乎。
她似乎也有所保留,不愿教祂明白她对树生来历的好奇与质疑,否则只会让树生被祂抓得更紧。
不合理的霸道,祂是有的,作为祂的妻子,她再明白不过。
祂可是她父亲的兄弟呢!怎会不像?
“你过得好,那真是万幸。”祂起身要离去。“继续好下去吧,妘婙。”
“陛下,为何不考虑与妾身生个子嗣呢?”她忽然问。
祂停步。
“妾身上回从侍女那儿……”她顿了一下。“确实听见陛下的心愿了。”
祂斜眼睨她。
“若陛下有了自己的孩子,就不用那么可悲地……”她拉着音调。“去爱别人的孩子了,不是吗?”
祂勾着嘴角。
笑得有些邪味。
这笑没吓坏她,反倒教她生出些亲切──她想念起她父亲了。
“你以为你父皇生下十子十女,是因为祂爱你们的母亲吗?还是祂真心爱你们这些孩子呢?”祂哂了一声。“你那么天真啊,妘婙。”
她泛着红光的眸子无起无伏。
“凡人诞下子嗣,是为延续血脉的时间。大少司命同属长命之神,根本不需如此。”祂温柔异常地说:“祂生下你们,只是要多几具傀儡,好深入四方列国,作祂大司命的分身。妘婙,你难道不明白吗?”
无起无伏中,她的脸色渐渐黯沉了起来。
祂知道,那是她最听不得的话,但这五百年来,祂时时刻刻都用这话凌迟她。
“寡人没有这番需求,只想纯粹地爱着一个平凡的孩子。”祂欠了欠身。“就不劳烦皇后了。”
“陛下慢走。”她的声音低嘎如暮雁哀鸣。“妾身不送。”
少司命走得果决,毫不留恋这场难得的夫妻对话。
她等到了祂的背影没入了葫芦藤繁茂的枯叶中,才出声:“辛苦了,役长。”
令婆从另一端的枯叶中走出来。
“没被查觉吧?嗯?”她问。声音又回复到令婆惯听的低沉而威严的调子。
“是的,娘娘。”令婆低首答:“他们现在正积极地查探那位侍女的来历。”
她凉凉一笑。“物证都灭了吗?”
“是,那旨染偶确实坠下崖了,他们绝对找不到。”
她拍拍手,铃声欢悦地响起。“旨染术,真是好用。”
原来,那名侍女是用旨染术下咒而成的。旨染术起源自蓝染的技法,旨染师可利用构图、涂糊与染色的步骤,将披穿者引入咒文的幻象中。套上染过咒的染巾,除了可使人们产生心理上的幻觉,同理也能对外罩上一层视觉上的虚象,旨染偶因此而生──将数支莲藕束成人形、缝中填入豆腐糜,披上染好咒的染巾,即成一只可随意支使又可随时灭迹的傀儡。
那条染巾的咒文所下的指令便是──引出树生,然后坠崖,自行消失,不着痕迹。
树生看到的侍女,只是一只莲藕做的人身。找到的那条染巾及碎裂的莲藕尾,是那旨染偶的遗骸。
令婆一瞥那只破葫芦,惋惜道:“差一点就能知道她来历了,娘娘。”
“别气馁,役长。”
她回过头,望着令婆。
令婆此时看到的,是一个瘦削得颇有骨感的中年之妇。她的轮廓更硬更锐,几乎无多余的丰肉缓和,连带的使她射出的每道视线都能轻易刺穿人心。也唯有这样的硬与锐,方能高处胜寒,并压下像令婆这般强悍的人才。
令婆每回见到她露出的长相,总会不自觉地将身子伏得更低。
“一只旨染偶,就能引出祂这般反应。”她告诉令婆:“我认为,非常值得。”
“是。”
“那孩子的诞降术,绝对值得我们关注。”
“小的会随时注意。”
“但近期最好避免妄动,役长。”
“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