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这个人,很浅眠的。”她笑道。“一有风吹草动,就像只躁猫,丝丝地耸动着毛。”
“明白,娘娘。”
她要歇息了,便让令婆退下。
她静静地望着那道缠着葫芦果的绿色葛藤。
要勒死葫芦的劲道。
望着望着,她的面容再度蜕变。
变成了那年,她刚被父皇赐婚的模样。
那年,战事刚歇。
她正是战事得以暂歇的原因。
她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神。
那夜,她与少司命第一次同榻,却也是最后一次。
她记得,她醒来过,看到一双冷冷的青色眸子在冻着她。
陛下,您不睡吗?
寡人不睡。
为什么?陛下。
怕一睡,便醒不来。
怎么这么说?陛下。
或一睡,我大禁又变成别人的了。
“这就是我结缡五百年的丈夫啊。”她耸耸肩,嘲笑的表情。“真受不了。”
她一讽笑,又变回了那刚硬的中年之妇。
听说少司命出了金葫芦园,转回寝殿。树生被子乙领着去见祂。
正殿面山处,由地到天落了一座满面都是琉璃胎的大窗,大窗外,缓缓滚动的山岚像个云之巨人似的,从高耸深奥的山稜之间爬动出来。
少司命独自坐在圈椅上的背影,被云之巨人一衬,显得有些渺小,有些孱弱。若云之巨人再往前一步,似乎就要吞噬祂了。
“陛下其实不该到金葫芦园的,那里毫无生机。”子乙悄声说:“但陛下实在太担心树生大人了。”
树生听得有些愧疚。“对不起……”
自从她在国监闹事之后,她便没什么机会与少司命说上话,因为两人先后病着。没想到现在一说,又是连连的抱歉。
她就只能向少司命道歉吗?
她来到祂跟前,发现祂的面色被云光映得更青白,额上泛着一层冷汗。
祂闭着眼,眉微蹙,呼喘得有些闷,有些急。
“陛下……”她颤颤地叫祂。
祂睁开眼,深深地看着她。
“对不起……陛下。”她说。
祂握上她的手。
“你只能跟寡人说对不起吗?树生。”祂低低地说:“要不要说说别的?嗯?”
树生抿着唇。
“比如说,你为什么会在那里?”
她的手被握得更紧。
“是谁,带你过去?”
祂问得很执着。
树生怯怯地回答。“是……一个侍女,陛下。”
子乙一旁补充。“可是没有人认识那名侍女,陛下。”
祂皱着眉,认真地听下去。
“那侍女说,役长找我。”树生再说:“可是役长说没有,其他人也都可以为役长作证。”
祂垂下眼,沉思着。
树生此时却多了心。知道那女孩……不,那女人,是皇后后,她就担心自己的一言一语会节外生枝──虽然她也不是很清楚夫妻之间会怎么横生间隙。
她赶紧解释:“陛下,娘娘她真没对我做什么,她一直对我很温柔的!”她拿出那只烫了蝈蝈的葫芦。“她还送了我这颗葫芦喔!”
少司命接过那只葫芦,却看也没看一眼,祂只是怜惜地望着她。
“树生……”祂叹息道:“你怎会这么善良呢?”
“我、我……”树生接不上话。
“等你发现她对你做了什么,一切都来不及了。”祂语重心长地说,眼里净是痛苦。
树生干脆噤声。
她搞砸了,陛下好像生气了。她单纯地想。
“子乙。”少司命扶着椅,吃力地站起身。“传执令,寡人要上离峰。”
“离峰?!”子乙吃了一惊。
树生不懂他为何吃惊。
“快去。”祂难得一催。“寡人要带上树生。”
“好、好的!”子乙赶紧听命而去。
“树生……”祂垂首看她。
她发现,少司命一直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不放。
“私宫,不安全。”
原来那手劲里都是操心。
“你不能……”祂沙哑地说:“再待在寡人身边了。”
树生瞠眼。
什么意思?
她要被赶下山了吗?
她害怕地怔着。
然后,她看到那颗烫了蝈蝈的葫芦,又给弯曲的葛藤束缚了。
离峰,是一座生不出任何草木的峰头。
然而车行在道上,仍让人以为进入了森林。树生往窗外一看,原来那一列又一列的枝干,都是石柱雕成的,那一蓬又一蓬的叶林,则是薄弯的烧瓦砌堆的。
没有生命的森林,灰扑扑的,阴森森的。
少司命的脸色更是惨白。
树生偷觑着祂,想问问祂:陛下,祢身子还好吗?可话到了嘴边,又滚了回去。她想,就是自己让祂到这儿来受苦的,她没资格多问。
“之所以不让子乙跟来,就是不想让他看到寡人这副模样。”少司命开口,声音寡淡。
“因为子乙的心,事事都向着陛下。”树生小声地说。
她感觉到祂青色的眸子又牢牢地抓着她了。
“若是可以,寡人也不愿教你看到。”祂说:“你不要有任何歉疚,树生。”
树生的身子缩了起来。
“这次,该是寡人与你道歉,出此下策。”
“不!”树生急急地说:“陛下千万不要这么说!”
她绞着手。“都是我的错,我该说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