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这女孩有了好感。
“我还养了几只蝈蝈。”女孩说:“你要不要来我葫芦园看看?”
树生毫不怕她,马上答应。“好啊。”
女孩举起手,又是一弧铃声划过。
“好高兴。”连她的笑声都如铃。“来,跟我走吧!”
她的每句话,都让树生无力抗拒。
串串铃声,往葫芦园迤逦而去。
●
榻上,少司命忽然睁开眼睛。
“陛下!”子乙正为祂端来春天新蜂织的蜜,要用天地最精华的精气为祂被血气消耗的圣体补身。
“陛下感觉如何?”他叠了湿巾,为少司命抿去额角的冷汗。
却发现少司命脸色很是青白。
眼眶,瞠得惊恐而专注。
好像在听什么声音。
他什么也没听见。
“子、子乙……”祂抓住子乙的小手,抖着。“你听见了吗?”
“听见什么?陛下。”子乙紧张地问。
“铃声。”祂咬牙,低闷着。“是,铃声。”
葫芦园有两座。一座青葫芦园,一座金葫芦园。两座园地,都是穹空似的圆弧形状的空间。
两个孩子走进园里,象是园中滚进了两粒芝麻点。
来到青葫芦园时,树生感觉光线有些阴,加上外头山谷雾气甚重,气氛森森。
“这里是长新鲜葫芦的。”女孩说:“这些葫芦株都活着,枝繁叶茂,连雨气都能遮挡呢。”
树生点点头。
女孩领她来到北面一扇用粗藤织出的拱门。
走进去,忽然金灿一片。
穹顶上吊着的葫芦与叶,乍看都是金的。
所以称金葫芦园。
后来树生再瞧仔细,才发现这些葫芦株是死的。
金葫芦园不吃水,叶与葫芦果因无水而干燥,再经北风与南阳交相更替,催使果叶都凝固成这般金黄的色泽。
“你看,树生。”
女孩摘了一片叶子,除了质地干硬,外型仍完好如茂叶。
她的指轻轻一碰叶蒂。
叶子马上碎成一手的金粉。
女孩再轻轻一吹。
满室金粉,宛如阳光洒落。
树生哗地惊呼。
因此即使天阴,这里仍若天晴。
“这些葫芦是怎么来的?”树生问。
“把隔壁的活葫芦接种到这儿的枝架上就成了。”女孩开始一一挑着葫芦。“这儿的根株特殊,不吃水,反会吃尽活葫芦果的生命与养分。”
“那葫芦不就死了吗?”树生想,这也算杀生吧?
“傻树生。”女孩笑了一声。“死葫芦才能雕出美葫芦啊。”
“哦……”
其实树生更想问的是,少司命知道吗?
女孩挑了两只形状直正圆润的亚腰葫芦。这种葫芦即是市井上惯常见到的式样,由一小一大的两颗珠果相叠而成。
“来这儿坐吧,树生。”
她领树生来到一座小台上落座。席案上置有一落大大小小的葫芦虫具,里头的鸣虫一听到铃铛声响,便应和地唱了起来,高低音错落有致,毫不凌乱。
女孩打开一只空的虫具,她身上的铁皮蝈蝈乖巧地跳了进去,加入合唱。
“你训练得真好。”树生啧啧称奇。
“我们是朋友。”女孩摇了摇手上的铃铛。“它们听得懂铃声。”
女孩说自己与蝈蝈交朋友,讲来总有点心酸。
“蝈蝈比人好沟通呢。”女孩又小声地说。
虫声悦耳,树生听得愉快入神,一面欣赏着施在虫具上的各式工艺。有火画式,有押花式,亦有刀刻式。
“上头的花纹真漂亮。”树生问:“是请师傅雕的吗?”
“是自己雕的。”女孩笑答。
“当真?你那么厉害?!”
“宫里也只有这些事能让我做。”
又来了,那种寂寞的感觉。
“你喜欢吗?”女孩问她。“我画一个给你,好吗?”
“这很费工吧?”
“你陪我聊天,一会儿功夫就过了。”
女孩摇了摇手,用铃声唤了人来,差人备妥工具。
树生见她指使下人的模样十分自在,想这女孩应当也是个贵族。这般年纪,会是陛下的儿女吗?但陛下说自己没子嗣的。
侍女备好了一炷有如拇指般粗的鞭杆香,以及一包各号针头、一包含有大小扁粗刀头的玛瑙刀。针刀俱用熟羊皮包裹保存。
鞭杆香头烧软了,女孩熟练地将针头插进香灰中,烧热为火针。
“我就烫一只铁皮蝈蝈给你吧。”
“真的?挺难的吧。”
“不难,你看着。”
那火针持在女孩手上,有如活笔,不过眨眼,葫芦的金黄面上就给火针的高温烙出了褐红的轮廓来。又不只轮廓,还能上色,女孩的手劲有轻有重,不久就将蝈蝈的铁皮给烫出墨染般的色泽。
树生目不转睛地看着。
女孩瞟了她一眼,趁着换火针的时候,笑道:“你可以近些看呀,树生。”
树生应了这温柔的邀约,又靠近了一些,闻到了女孩身上的花露香。
“我问问你呀,树生。”女孩边烫边问:“你怎么进宫的?”
“我是陛下带上来的。”树生认真地看葫芦上的针头,随意地答。
“为何陛下要带你上来?你本来的家呢?”
“我没家了。”她答得敷衍。
“是吗?”女孩停了手,善解人意地看着她。“抱歉。”
“不,你别这么说。”树生摆摆手,努力笑得无所谓。“我人现在在求如山,不可怜了。”
“我们还能谈这话吗?我对你很好奇。”
“当然。”其实她心上是不肯的,但她不想让这新朋友感到见外。
女孩换了更红的针,继续。
“你能上山,我想,你对陛下而言,一定特别。”
“不,也没什么,就一般孤儿吧。”
“不,你绝对有个宝。”女孩的斩钉截铁,有种故作的俏皮。
女孩是说对了,有个宝──就是用诞降术,修补定疆大图。
这个不能说,树生知道,但她现在也不敢说了──都被赶出国监了,有什么好说?
“那你呢?”树生反问。“你能留在求如山上,一定也是你很特别吧?”
“没错,我很特别。”女孩嘻嘻地回答:“特别到我事做错了,陛下动都不敢动我哩!”
树生一愣。
“我没骗你喔。”女孩说。
树生回神。“我没说你骗我。”
女孩笑弯着眼看她。“你脸上就有这种表情。”
树生揉揉脸。“没有啦……”
刚刚那怔愣的表情,是吓了一跳吧。
连陛下都动不了她,那还真是特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