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她索性什么都不要解释。
反正,自会有人殷勤地为陛下解说来龙去脉。
反正,就是她这个先出手的人不对。
总之,先道歉吧。
“没有,陛下。”她维持跪姿,说:“对不起。”
“除了道歉,”少司命声音极淡。“就没有别的话了吗?树生。”
“真的没有,陛下。”她再说:“给陛下添了麻烦,我真的只能说对不起了。”
“是吗……”祂冷了。“那就不要说了。”
少司命别开头,望着窗外月光下的山色。
树生也真的不再说了。
一旁的子乙尴尬地杵在这片僵持中。
当夜,树生的身子一沾上床榻,就再也起不了身。三更后,高烧不退。
看顾她的侍女去报告了令婆,令婆在路上用她家乡的婺北方言叨唸道:“真可恨,在监上闹架,回来还惹了要人照料的病,不识相……”
国监锁了消息,令婆以为树生搞出的麻烦,只是与人单纯地闹架。
她正要入内,后头却传来子乙的声音。
“啊,不劳烦役长了。”子乙说。
令婆一愣,打了一揖。“子乙大人。”子乙虽无职权,但身为陛下身旁的亲侍,自是受众人礼遇。
“你们去休息吧,树生大人由小的来照顾。”
令婆看到子乙身后跟了一众侍女,提着用山冰沁着的凉水、捧着白净的帕子,连熬药的火炉都亲自捎来,阵仗惊人。
令婆虚伪地娇笑。“怎么好意思?这点小事,下官来即可。”
“这没什么好不好意思的,役长。”子乙一如他孩子的外表,说话直率。“因为是陛下亲自下的令,小的奉命行事。”
“呵,是吗?”令婆垂下头来,掩去了她溜转的眼神。
“役长这些日子辛苦了。”
“不,大人言过了。”
子乙进了房,令婆侧身往门缝一看,暗自惊讶。原来少司命已守在树生身旁看顾了。
她撤去其他侍女,自己跟着入房。
凉水备好,少司命拉着袖,亲自洗起了帕子,然后倾着身,一一擦拭着那孩子的手脚脖颈,就连胸口、后背、腋窝,都不厌其烦地深入。祂为她脱衣、穿衣的手,熟稔而亲密得像育儿十年的母亲。
令婆恭敬地垂首,却是斜着眼,打量少司命脸上每一瞬神情。
“陛下。”她要测试。“下官难辞其咎。”
少司命转过身,问:“役长为何这么说?”
子乙顺手将擦热的帕子接过,再用凉水洗净。
令婆抬眼,又忙低下。似是自知做错事、担心受罚而得察言观色的猥琐。
两人之间,隔着水波洗沥的声响。
这声响,掩着她真实的用意。
她只是要知道,此刻少司命是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这女孩。
祂故作冷淡,故作寻常,与祂此刻熬夜守在榻旁的用心极不相称。
绝对有异。
“下官没有尽心督导,致使杭树生在国监铸下大错,还劳陛下费心奔波,下官罪咎当──”
“役长真的觉得自己罪咎当诛?”少司命打断她。
令婆不语。
“在你认为自己罪咎当诛之前,你是否曾花点心思去了解这孩子犯了什么错?”
令婆一怔。
祂再说:“又是什么原因引领她必须这么做?她这么做是否因为她认为这样才能保护自己?在你听闻她闹架之后,你有想过这些问题吗?役长。”
令婆下跪磕头。“下官惭愧。”
并戒慎恐惧地看了少司命一眼。
祂──神色冷若冰霜,眼神无起无伏。
可内心却有一股力量,让祂爆出如此激烈的诘问。
是什么力量?
而这份力量是否源自杭树生在祂心中份量?
祂又为何要在她这个外人面前绷着?
是怕泄漏了什么吗?
令婆埋着头,心上机警地翻转着这些问题。
少司命接过帕子,回过身,继续为树生净身。
“你下去吧。”祂说:“以后,杭树生由子乙专职照顾,不惊动役长了。”
“陛下──”令婆唉了一声,连磕数个响头。
少司命冷笑一声。“原来树生的规矩是这么学来的。”
祂挥挥手,清淡地说:“没事了,役长休息去吧。”
令婆苦着脸,像一头丧家之犬,退出了房。
门一阖上,她的脸色马上一变,又是那精明干练的模样。
她招来宫中传令。
“陛下有要事托我向皇后娘娘禀报。”她告诉传令。“我要面见娘娘。”
树生面色通红,热汗湿了衣褥,呼吸也一困一顿的,难受。
子乙很担心。“陛下,怎么会这么严重?”
“连疆图侯也承受不了松节油而气息奄奄。”少司命低哑地说:“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又何来的体力能消受?”
“但不亏是疆图侯大人的孩子,树生大人那手诞降术真是一绝。”子乙是另一个知道树生是疆图侯女儿的人。
“她能诞降黑兕,与疆图侯无关。”祂冷冷地说:“那是树生自己的能力。”
感受到少司命异样的情绪,子乙不说话了。
祂也发现自己过于外露。
祂神色一松,微笑。“但子乙一直想看的黑兕,终于跑上求如山了。”祂想轻松地说:“黑兕,确实如树生诞降的一样。”
“陛下。”子乙怯怯地问:“小的一直想问您,您……在生气吗?”
祂脸上一沉。
“是在气树生大人贸然行事,可能暴露她是疆图侯后裔的事吗?”子乙想了想,又说:“还是您在担心那头落在池里的黑兕怎么处理?”
静了一会儿,少司命才说:“寡人,没有生气。”
“可是……”陛下的脸色一直很差。子乙想说。
“或许该说,并没有为这件事而不悦。”祂说:“树生这一举,反倒让寡人想起十年前与汤国的銎江案。”
“是穷州第一大矿商寻家私下与汤国订约,出卖銎江国土一事吗?”
“是。子乙还记得?”
“记得,好惊险的一次,我国北穷州差点儿被挖去一大块哩!幸亏陛下亲自出马,化险为夷。”
“汤国的河伯君,以为寡人与大司命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