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同,陛下!陛下这么仁慈……”
“但子乙,既是兄弟一场,又怎会不同?”祂笑得苦涩。“寡人那时才发现,自己的心性,也有狠戾的一面。”
“陛下才没有哩……”
“不过,寡人并不忌惮这个事实。”
子乙面露疑惑。
“河伯君以为,寡人不敢杀生,认为少司命杀生就是逆天,便不以拓团一干人等的性命为忧,咄咄进逼,非要我大禁承认寻家与汤国签订的合同,以銎江流域兑现。”
“天──若是兑现,以后牡国铁蹄就会踏得更理所当然了!”
“是,所以,寡人绝不能承认。”
这时,树生痛苦地嘤咛一声,怕热,踢开了被子。
主仆二人暂停了对话,忙着照顾树生。
子乙洗凉了帕,让少司命给树生擦净热汗。
“子乙,你知道河伯君最后为何让步?”祂手上忙着,一边问。
子乙摇摇头,他只知道事情就是顺利解决,没遗下任何后患。
祂看着他,笑。“寡人说,要拓团偿命。”
子乙瞠目一震。
“河伯君不信。”祂淡淡地说:“因此,寡人命人给祂送上一只手。”
“手?”
“拓团团长的手。”
子乙脸色青白。
“但河伯君还是不信寡人敢杀生。”
“还不信?!”
“最后祂信了。在寡人差人送了一颗头颅给祂之后。”
身子清凉了,树生睡得较安稳。室内,一时无声。
少司命用干巾抿了抿手,又说:“为顾及拓团性命,河伯君妥协了,祂不挖国土。”
但有附带条件。汤禁二国另签订附约,严禁穷州境内开采水矿,若经查证确有违犯,原寻家水矿工及其眷属必须全体迁入汤国境内作奴工,以防水矿技术外传。
“寡人那次,确实逆天了。”祂幽幽地说:“或许是报应,隔年,饶州犯汛,荒州海啸,禁国失去了近万人……”
“陛下,那不是您的错……”
“可神奇的是,子乙,寡人并不后悔。”祂的声音里没有丝毫犹豫。“若河伯君再次相逼,寡人还是会这么做。”
祂偏头,看着睡得渐沉的树生,伸手,轻轻地摸着她的软发。
“今夜,看到那头黑兕,寡人好像看到了那时的自己。如果出手,能护卫尊严、护卫所爱,即使逆天,那又如何?”
子乙跟了少司命五十年,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凡人有所期盼、有所坚持,是因为他们的寿命有限,有限中有缺憾,却也有憧憬。寡人不会亡,彷彿世上的一切都唾手可得,但寡人也想知道,自己是否也能找到一些不可弥补的缺陷,却可在缺陷中期盼些什么、坚持些什么,或许,还可意外获得本不属于自己的力量。”
子乙搔搔头说:“陛下,小的没想到您会想那么深奥的问题,小的一直以为能活得长命百岁就是福气哩。”
少司命温柔地笑了笑,子乙纯真简单的回答,总在祂的意料之内。
“树生这孩子,就像她父亲一样,总能为寡人激起些许……”祂望着树生的小脸,沉思了一会儿,说:“姑且名之为,火花……或是,希望吧。”
“所以,陛下才不愿树生大人推拒您吗?”子乙忽然问。
祂回头,深深地看着他。
子乙以为说错话了,慌着解释:“小的总觉得陛下最近的心思一直牵在树生大人身上。”
“是吗?”祂轻叹。“原来寡人的在乎,那么明显。”
祂捧着树生伤痕累累的手,象是抚触一朵初生之蕾,细细地拂着。
“若说今夜,真有让寡人不高兴的事,或许就是……树生从未为自己辩解过一句。”
一个人孤独地坐在那儿,好像没有任何人可以帮助她似的,只能用那一份超过她年龄的高傲保护自己。
“这孩子,到底在想什么……”
祂专注于自己的苦恼,苦恼于树生的疏离,好一阵子没说上话。
祂旁若无人地看着树生,子乙觉得自己好像被遗忘了。
他赶紧出声说:“树生大人或许是不想让陛下操心……”
“如果是这么简单的贴心,那很好。”祂终于移开视线,看向子乙。“但寡人无法这么想。”
“陛下……”
“或许,她在用疆图侯的影子,推拒着寡人。”
之后,祂便不说了。
子乙似懂非懂。
祂用拇指摩娑她红热热的颊。
“好像不那么烫了。”祂转开话题。
“喔,是吗?”子乙也上前探了一下。“太好了,退了。”
“把缓息汤沥起来,加些陈皮。”
“好的。”
子乙到药炉旁沥缓息汤的药渣。缓息汤可补肺气、避风邪。
子乙在一旁忙着的时候,祂的手,仍没有离开树生。
令人心怜的孩子。
却是祂一手造成她让人心怜的处境。
疆图侯,是祂与她之间的致命伤──这孩子甚至还不知道,这求如山上尚存着她父亲面目全非的尸首。
然而,疆图侯,却也是祂与她之间的药引。
她越是身处逆境,身上那股生命的香气便越是浓烈。
浓烈到让祂无可自拔,想要跟着躁动。
一股想逆着天地之道而行、又妄想通过东皇太一三道验门的躁动。
祂弯下腰,将树生从榻上抱起。
躁动,然后激起一些──不在天命范畴中、不为东皇太一所命定的──**与爆发。
让祂,让禁国,在平顺之中,也能掀起跃进的狂涛。
教汤国知道,教牡国明白,教那些在隐微之处蠢蠢窜动的沟鼠彻底觉悟──禁国,不可欺,少司命,不可辱。
少司命护生,不是因为慈悲,不是因为懦弱。而少司命,更不只是会护生而已。
禁国,能跃过这五百年大劫;禁国,越过这五百年之后,依然强盛不息。
不息而永生。
“哇,陛下,水罈里的素馨全开了,好香。”
子乙端来了缓息汤,一边赞叹着。
床榻旁置了一只玉砌的水罈,澄澈的水在玉与月之间闪着洁亮的水波,摘下枝的素馨被养在其间,理应不会再长,却在这夜里盛开异香,宛若重生。
对,就是这样。祂想。
即使离枝,也能茂盛。
祂接过缓息汤,细心地吹凉。
“树生,醒醒,该喝药了。”祂在她耳边低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