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自强(4)(2 / 2)

诞降之师 范之家 2280 字 3个月前

树生害臊地搔搔头。

“我也从中正官那儿听说,你曾上过匠学,习过刻版的技艺,刻文雕图,都有一定经验,对吧?”

“是,先生,我大约刻了两年的版,算是熟悉。”

单先生很认真地看着她。

“杭树生,你听听先生给你的建议。”

树生不禁正襟危坐。

“等你上了腰监生,改习金名术,如何?”

树生瞠着眼。

“金名术的基础必须有一手工整有力的好字,以及熟稔自如的篆刻技巧,这些你都已具备。起初你必定对它感到陌生,但我相信依你的才能,应该很快能够上手。”

“那、那个……”

“况且……”单先生又说:“出仕后,金名师到哪儿上任都吃香,比诞降师好太多了。”

树生心里一沉。

“抱歉,先生。”她战战兢兢地问:“请问……这是什么意思?”

单先生一愣,随后想通了。“是了,你来自民间,又出身匠学,大概不知道诞降师在术监与官场上的风评吧。”

树生摇摇头。

“诞降术被许多人视为违逆天道的术。”他说:“当然,它本来与其他的术技无异,能用画技即刻生出常民所需之用物,比如一把槌子、一座梯子、一只陶盆,其实也是造福百姓。然而自从陛下封了疆图侯之后,众人对诞降师的观感都变了。”

疆图侯?!树生一悸,全身紧绷。

“杭树生知道疆图侯?”

“呃,知、知道。”她吞吐地说:“在荒州诞降出啸堤的那位。”

“是的。听其他先生说你想往荒州出仕,我便想你应对荒州的一切感到熟悉,包括疆图侯。”

自然熟悉不过,他是我爹啊。树生心想。

“老实说,疆图侯的诞降术太过强大,强大到让人忌惮。我也曾到荒州看过那座啸堤,实在无法相信,那会是用纸墨画出来的东西。”顿了一下,单先生再说:“也不敢置信,凡人竟可信手创造生命。即便是孵育婴瓜的殖瓜师,配了种血之后,也必须辛苦料瓜十个月,才能生出一具活生生的婴仔……”

树生紧张地抿着嘴。

“当疆图侯将亡灵从黑虚之海拉回人世之后,诞降术的伦理全乱了。许多诞降师知道诞降术也能诞出活生之物后,便不甘只沦于画死图的工匠,纷纷开始增进画技,力求将画物画得栩栩如生……来,杭树生,你想,生命是从哪儿来的?”他忽然反问她。

树生小心地答:“是、是母亲?”

“没错,这是依照太一神立下的规矩,一切生命都该由母体诞出,不论是人是兽,甚至是植物,都是如此。且生死有一定的比例,天下才能维持平衡。”单先生沉重地说:“然而诞降师信手一笔,即可诞降生命,破坏了生命生成的程序与规律,轻贱了生命本身的重量,甚至让世人质疑,若生命得以轻易降世,又何苦殷殷地尊重生命、保护生命?如此,死亡又有何惧?这就跟五谷若连年丰收,世人便不懂粮食有何可贵、不知饥荒有何可惧是一样的道理。”

树生想起了父亲那时带她逃入长令丘,那些穿着树皮草叶的人们对父亲厌弃的嘴脸。

以及,抽在父亲脸上的那一鞭。

诞降术,是最卑贱的术。

诞降师是下贱的。你学会的话,所有人都会看轻你、践踏你,就像妓女一样。

我不会让你变成这样!

还有,父亲板着脸,对她严厉的指责。

原来,这些轻视、这些不屑,都是真实存在的。

是她太天真,太无知,从未见识过而已。

“所以也要提醒你,杭树生,在监内,千万别用诞降术诞降生命,这是禁忌。求如山上的谏院可是时时刻刻紧盯着呢,他们极忌讳此事。”

此时她庆幸了,还好她从未跟中正官说过她能用雕版诞降出活蹦乱跳的雉鸡。

她说谎。“先生请放心……我的术,没那么强。”

说完,她便觉得腰带里的方块沉甸甸的。

“那就好,这样上了腰监生后,可以更心无旁鹜地学习其他术技了。”单先生说:“回去后,你再好好想想吧,我仅是将利弊说予你听,当然,我们最后都尊重你的志愿,只是期许你能多方设想。毕竟出仕后,顺遂与否、观感好坏,都必须由你独自面对,我们自然希望为你找到一条最好的路。”

“先生也会……与粳粟谈谈吗?”树生问。

“是了,那孩子也习诞降术。”单先生苦笑了一下。“不过我不担心那孩子,他能力较弱,相对的可塑性也大,他还有三年的时间可磨呢!说不定上了腰监生后,他自己便转向了。”

虽然听到自己的能力胜过粳粟,可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她是为了修补定疆大图,才得以留在求如山上,并进入神圣的国监读书。

若她不习诞降术……

她不敢想下去。

单先生发现她脸色难为,便拍拍她的肩,安慰道:“不急,杭树生,你有一年的时间慢慢考虑。”

“先生……”她颤颤地问:“请问,陛下也是这样看待诞降术的吗?”

单先生似乎被问倒了。

“这个嘛……”他想了好一会儿,才答:“其实陛下从未在朝臣面前表态,但从谏院的态度来看,应该多少也承继了陛下的意志。何况今年年初发生了那种憾事,想必慈悲为怀的陛下对疆图侯也彻底绝望了吧。”

单先生说的憾事,大概指的就是父亲为了保护她,而火烧土楼之事吧。

父亲是为了她才杀人的。

可是现在,她竟然不敢向任何人澄清。

“而且,疆图侯当年当着陛下的面,画了一幅恶图,害死了不少朝臣……”

树生一惊。单先生也知道这事?!

“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这种事,陛下心中的创痛,肯定不是百年之内可抚平的。”

树生绞着手。

对她,少司命一直都像一股春风,温暖,柔顺,包容。

祂心里会恨父亲吗?

祂会讨厌此刻突然后悔习诞降术的自己吗?

结束了谈话,树生浑浑噩噩地走回堂上,心神不宁。

好一会儿才发现,尹治竟大剌剌地坐在她的座位上,翻她习字的模板。

“不要碰我东西!”她生气地说。

“你的字挺好看的,杭树生。”尹治支着下巴,言不由衷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