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生粗鲁地收拾自己的什物,不让他碰。
“请你起来,这是我的座位。”她说。
尹治没理睬她,自说自话:“欸,为什么冥思的时候,你要想疆图侯啊?”
她一震。
“万赫把他看到的,都告诉我了。我真的好好奇。”
树生没回话,尹治继续问:“你立志习诞降术,又选定到荒州出仕,跟疆图侯一模一样……你做什么都学他啊?他是你崇拜的神祇吗?对了,我听我曾祖说,荒州人不拜东皇太一,不拜少司命陛下,反而拜疆图侯为神呢?好奇怪喔!”
树生要自己冷静。“这不关你的事吧。”
“关啊,怎会不关?”尹治无害地笑着:“我想跟你做朋友啊,杭树生,你不觉得你很寂寞吗?进国监都一个多月了,还这样独来独往,没什么朋友,我想多多了解你的事啊。”
“谢谢你,我不需要。你可以让开吗?”
“唉呀,还是说你觉得我们都不上道?……对了,毕竟你是陛下亲荐的特等生哩,怎看得起我们呢?你是不是觉得我们不够格与你当朋友。”
“我有这样说吗?”
“或是你也想学疆图侯?”
树生紧握拳头。
尹治故意说得大声,让其他监生都听到:“我曾祖说,疆图侯很不合群的,目中无人,每年入京,除了陛下之外,没人够资格跟他说上三句话。你想学他吗?”
一旁的粳粟与万赫窃笑着。
那是因为父亲的心中只有荒州,就像她心中也只有诞降术!树生心想。但她不打算与他辩,反正这些人什么都不懂。
此时,下堂课的先生也入了堂,准备教课。
尹治觉得玩够了,要起身回座。
树生忽然说:“你想当陛下亲荐的特等生吗?”
“什么?”尹治看她。
“你一定很想吧,否则不会一直挂在嘴上。”她对他笑了笑。
看在尹治眼里,这是嘲笑。
“你说什么?”他咬牙。
“想的话,我让给你吧。”树生很干脆。“然后,拜托,别再缠着我了。”
那淡漠让尹治无法回话。
“尹治,回位上坐好。”先生开口了,尹治只好默默地回到座位上。
一整日,粳粟与万赫两人都不敢与阴沉的尹治说上话。
今晚,少司命与树生共享晚餐。
她低着头,静静地喝着清爽的莼菜羹,一旁以芫荽、花椒、麻油佐拌的凉米线没动几口。
少司命的视线始终罩着她。
“树生。”祂夹了一块乳洁的嫩筊白给她。“天气太闷了?”
树生抬头。“不,没有。”
祂笑。“莼菜羹不好吃?”
“很好吃,陛下。”
“莼菜大概有些苦吧?”
“不,很鲜的,陛下。”
“寡人看你似乎越吃越苦。”
树生听懂了,红了脸。
侍女送来了另一款菜肴,是一蓬脆鲜的莴苣幼叶,与一碗拌有萝卜、山药、花生、糖醋荞头丁等物的凉菜。
少司命取了一叶莴苣,包入凉菜,问:“国监里,今天都好吗?”
树生还是一样的回答。“很好,陛下。”
“学了些什么?”
“一些让术气可以更稳定的课程,陛下。”
“那树生有进步吗?”
“有的,不过先生要我多吃一点,元气才足够,否则术气太薄,很容易断。”
少司命微笑。“寡人也这么认为。”祂温柔地打量她。“你太瘦了,树生,每回握上你的手,就提醒着寡人,得更尽心地养你才行。”
祂将莴苣包成一只荷包的模样。因形似钱袋,所以这款菜叫“钱莴苣”。
“来,吃一颗吧,嗯?”祂说:“多吃些,补补元气。”
“谢谢陛下。”树生捧着双手要接。
少司命却收回手,轻轻地摇头。“不对,树生,吃钱莴苣不是这样拿。”
祂另只手握住了树生,亲切地要教她如何拿钱莴苣。
少司命的手很美,指修长,肤如瓷,掌心里,一直有一股让人感到舒适的柔嫩,以及比催开花苞的春天还要馨暖的温度,每回被祂握上了,总舍不得祂松开……
所以许多事,无意间都会被祂看穿,即使她不说,祂也知道,因此上回祂才能实时赶到国监替她解危。
祂是神,碰触凡人的手即能溯入人心,是如此简单的事。
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这种事,陛下心中的创痛,肯定不是百年之内可抚平的。
她的脑海里忽然窜过单先生对她说过的这句话。
她悚然一惊。
竟挥开少司命的手──
祂手上的钱莴苣没拿好,散到了地上。侍女见状,一个赶紧俯下身来拾,另一个则拿湿巾给少司命擦手,并责怪地瞪了树生一眼。
少司命深深地望着她,看不出任何情绪。
树生是真的吓慌了。她不能让少司命知道,她刚刚正在想的事。
单先生对诞降术的评价,世人对疆图侯的误解,还有陛下对父亲真正的观感,这些问题一直盘桓在她的脑海里。
她甚至想,少司命会答应让她转习金名术吗?
可不习诞降术,她还有什么资格留在求如山上?
何况,少司命是个好人,即使父亲曾对祂做出过分的事,祂还是对她那么温柔、那么关切。
父亲使少司命绝望过一次,她还要继续让祂失望吗?
但她又是贪心的。
得到少司命的重用,她很高兴,却也想要受到先生们的喜爱,以及别人对她的尊重。
诞降师,不会受人尊重的。
诞降术,是最卑贱的术。
她怎么也忘不了父亲的重话。
那么爱她的父亲,有生以来第一次对她说的重话。
如果你会的话──
我会,砍断你的手──
她咬牙,噗通一声,趴在地上,向少司命连磕三头。
“对不起!陛下,真的很对不起!对不起──”
她混乱了,不知道是为了哪件事在对祂道歉,只能这样心虚地连迭着声。
“抱歉,树生。”少司命也幽幽地说:“寡人不是故意的。”
树生不敢起身。
少司命叹了气,把侍女遣到屏风后候着。
“起来,看着寡人,树生。”祂说:“现在,只有我们俩了。”
祂将树生与自己称作“我们”,有一种拉近距离的意味。
树生颤颤地爬起身,低着头,不敢对上少司命的眼睛。
“你不要寡人碰触,寡人便不碰。”祂说:“但你准备好将心里的郁结告诉寡人了吗?”
树生抿着嘴。
“寡人很担心你,树生。你这两天,为何郁郁寡欢?”
她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