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正官看看日头,啧着:“你担误我了,往市街的马车下山了。”
树生瞪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
如果她说她是少司命举荐的呢?如果她说她就是疆图侯的女儿呢?这些大人对她的嘴脸会不会和善一点?
她甩甩头。
不可以依靠别人!
“明天再来就是了。”她告诉自己。“察举状不好又怎样?哼。”
她回到候厅,将随身什物收拾好,便去桥头搭车。不过她迟了半个时辰,让车夫一路上都臭着脸,回到私宫后,又被令婆数落了一阵。
入夜后,请侍女点了灯,树生就在书案上练着字帖。
这是一部号称“柳樵堂”的知名字帖,生在禁初年间的柳樵先生是一位饶州的读书人,书名远播,尤擅笔划多繁的难字,匠学先生认为所有书法的奥妙尽在其中,因此要每位匠生刻苦练习,对刻版开字定有助益。
树生本就不擅长这部字帖,加上之前流离失所,更疏于习帖,便决定要善用夜晚的时间,勤奋地练字。
写。
她要自己投入这些难缠的笔划,对付这些复杂的结构,让脑子净空,什么也不想,就等着明天到来──
她写。
她绝不让自己惦记着今日的挫败,绝不承认自己身上还残着些被打倒的羞辱感与难过。
她用力地写。
不过是察举状差了点,她还是有机会进入国监!
因为她有能力!
有能力──
要有自知之明。
她一惊。
成天嚷嚷着自己有能力的,其实只是顾影自怜的酸腐之人。
腕一歪,字写坏了。
她瘪着嘴,瞪着那颗写坏的字,良久。
越看越气。
“写坏,再写就有了!”她对自己说:“恼什么啊?”
她涂掉那颗字,继续写。
忽然,她闻到一股净幽的香味。抬头一看,才发现桌案上摆着的一盆水仙苞儿,当着她眼前全开了,开得极盛极丰,香气如网,整个笼住了她,将她恼乱的心思牵进了一片平静而沁凉的湖水中。
她觉得身子轻了、心里轻了,自由自在地随波漂**……
然后,她持笔的手,被一只大手握住。
“柳樵的字,”少司命的声音在她耳边轻轻响起。“寡人也是练了五十年,方才练好。”
树生明白了水仙怒放的原因。有少司命在的地方,花总是特别精神。
“陛下──”她想起身行礼。“我不知道祢来……”
“嘘,树生。”少司命笑道:“练柳樵的字,心要静。”祂温柔地命令:“坐好,背挺直,腕摆正。”
祂领着她,临帖写了一字。
祂的指修长、精致,还有些苍白,唯有被祂这样亲密地握住,才能感受到这双手也有属于它柔韧不断的力量。
由祂领着写的字,总算像样了点。
少司命挪了一张小凳,亲切地偎着树生而坐,自然而然地谈起:“寡人见过柳樵先生一面,人如其字。过了四百多年,寡人仍记忆清晰。”
“真的?”树生认真地听。
“柳樵的字不硬不刚,反而偏柔偏阴,唯有这般轻软的身段,方能化这些繁复的笔划于一体,又能各体相连,而不显突兀。”
树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所以心不静者,很难抓住柳樵的精髓。”少司命定定地看着她,又说:“你今天,似乎无法静心,树生。”
树生浑身一抖。
“今天,还好吗?”祂问。
“一切都好,陛下。”她隐瞒。
“考试顺利?”
“是的。”她想了想,说:“只是今天来的人很多,大概明天才会轮到我。”她不想说谎。
“是吗?”少司命仍是若有所思地看她。
“我准备得很充裕,陛下!”她振作起精神告诉祂:“明天一定没问题。”
说完,她有些心虚。不只是她对明天没把握,更因为少司命始终用一种看透她的眼神望着她。
祂那双翠绿的眸子里,似乎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
祂只是没拆穿她罢了。
“那就好。”祂赞赏地摸了摸她的头。“你有能力,一定会被寡人之外的人发现。树生,你将受众人肯定。”
树生小声地应着声,有点不太确定。
若无人知道她是疆图侯之女,她是不是跟那些子弟一样,只是从信手涂鸦中偶然生成诞降术的普通小鬼?她消沉地想。
少司命转移话题。“能让寡人陪你练字吗?”
树生受宠若惊地看着祂。
“你认真习字的表情,很迷人。”祂笑说:“寡人想多看看。”
她红了脸。
祂替她拨拢落在额边的头发。“脸红了,更可爱。”
树生赶紧捻起笔来,用力地练字。
少司命开心地笑出声,祂的笑声沉而内敛,带点温暖的沙哑。
“陛下怎么还没睡?”树生害羞地问。
“方才饶州传来奏报,开了一场戌会。”戌会即是戌时召开的小朝会。
祂又说:“一直挂心的事情解决了,心情特别愉悦,便想与人分享,独睡似乎有些寂寞。”
“那太好了,陛下。”她虽不知是何事,不过还是由衷地说。
“寡人便希望将这份心情分享予你,树生。”祂说:“不论心上挂了何事,只要相信自己,终有解决的一日。”
祂话中有话,好像深知她的所有心事,但她不愿坦白,祂也不多过问。
即使她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孩子,祂仍这样体贴而耐心地待她。
树生心上很感激。
她开始练新一帖的字。
因为不熟字帖,笔划下得有些犹疑,好几处都如此。
“要对自己有信心,树生。”静观了一会儿,祂才开口。“柳樵的字除了静心,还需自信、从容。”
树生抿着嘴,背心冒汗,有些热。
少司命站了起来,右手领她的笔,左手靠在案上,整个人由身后轻箍着她,暖暖幽幽的体香让她焦躁的心安分了些。
树生很认真地领会祂下笔的力劲、角度与方向。
“寡人不会错认。”祂声音极低极轻,彷彿只是一声叹息。“在荒州时,寡人第一次牵上你的手。”
“嗯?”她抬头看祂,却看到祂雪白的颈项。
祂也刚好低首,翠绿的瞳子坦**地对上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