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表情泛苦,这句好人应该是他平常最爱听的奉承话,可此刻面对,却是五味杂陈。
“还有,即使……我这般坏……”母亲努力地牵着嘴角,笑。“你还是愿意,爱我们的女儿。你跟我们这些人,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树生听了,全身发颤。
沉默了会儿,父亲问:“我没画成,他们……会对你,怎么样?”
母亲低头,绝口不提,可还是被丈夫看到了滴下来的泪珠。
“老实跟我说,瞬兰。”他声音苦涩。“他们会怎么对你?”他抬起她的脸,抹去她的泪,深切地喊:“你说啊。”
母亲只是摇头。“这路是我和叔父自己选的,是我们自作自受,你不用管。”
“我为何不能管?”父亲的口气急起来。“你是我的妻子,是我女儿的母亲!我为何不能管?!”
听到这话,母亲哭得更恸,可她知道自己没资格这样哭,想挣脱父亲的怀抱,躲到别处。父亲却强硬地将她压回**,用尽全身的力量与感情,吻她、抚她,让她知道他想对她说的一件事。
但母亲还是拒绝。“不要爱我!”她绝望、痛苦地哭着:“求求你,不要爱我,我不配,我不配啊……横拓!”她摀着眼,哭得声嘶力竭。
听着哭声,父亲的眼眶也热了。
“瞬兰。”他低哑地说:“你,爱过我吗?”
母亲撇开头,不想回答。
“我告诉你。”他温柔地抚着她被眼泪沾溼的发丝,说:“我爱你,也爱我们的女儿,我们是,家人。千真万确。”
母亲忍不住,又哭出了声。父亲不再逼迫,只是将她单薄的身子拥进怀里,紧紧地箍着。
他说:“你别怕,我会保护你们。”他吻她的发,再说一次。“别怕。”
他的眼里,闪过就义的坚决。
一阵风吹过,树生觉得自己飘了起来,四周景物如晕开的颜料,交融变换。她安稳落地时,又听到了父亲的声音。
“一会儿叔父就来吃团圆饭了。”他说:“照我们说好的做,知道吗?”
父亲与母亲独处卧房,婴儿在母亲怀里熟睡。
母亲脸色苍白,衬得眼圈更红。“一定……要吗?横拓。”
“不可以反悔,瞬兰。”父亲握住母亲的手,柔声的低劝,殷殷切切。“为了孩子好,一定得如此。我们说好的,不是吗?”
母亲低头,抹泪。
“贪污罪罚轻,赃产充交府库,顶多贬为庶人,没有牢狱之灾。”父亲又说:“今晚我会把孩子安置在邻近的凉村,你离府后,一定要把她带在身边,然后离开荒州,越远越好,千万别让叔父找到你。”
“横拓!”母亲哭噎求道:“不要好不好?不要这么做,好不好!我去向少司命自白,是东主子的计划,是蚀的阴谋,祂大人慈悲,一定会原谅你的!你没必要牺牲,荒州还需要你啊……”
“顺着你,是我自愿的,瞬兰。”父亲替她抹去眼泪,笑得坦**。“我想解放心里的恨意,我也利用了你,我这个人,不过如此,我为何不用受罚?”
母亲摇头。“没有,你没有,横拓……”
“即使少司命饶过你,东主子呢?蚀呢?他们会饶过你吗?”父亲脸色一沉。“我不容许,他们伤害你。所以,末世图,我一定得画。”
“横拓!你是好人!你真的是好人!”听到末世图,母亲激动地抓着父亲。“你不要弄脏自己!不要画末世图,我求你……”
父亲反而顺势拥住她,拍抚她颤抖的背。“我最喜欢的,就是你唤我好人时的眼神──虽然我不是。你虽身处黑暗,却仍识得善良。女儿的眼睛,像你,记住,要让她也拥有这样的眼神。”
母亲已泣不成声。
“事后,他们必定会找侍魇师,来探我话语真假。”父亲放开母亲,站起身。“不过你放心,我会把谈话锁起来,他们不会发现。”
婴儿被母亲的哭泣扰醒,烦躁地叫了几声。父亲弯下腰,慈爱地抚了抚她的头毛。“荒州人已经不需要我了,瞬兰。”他说:“但只要你和女儿还需要,即使我只剩一口气,都会付出。”
他轻捏婴儿的小手,良久,才放开。
“擦干眼泪。”他直起身,往门口走去。“为我,为女儿,坚强点,瞬兰。”
话一落,树生开始往下坠,眼前的光线颜色往天际冲去,一座阴云密布的天穹逐步构成。当她落地,被一股强劲海风逼得踉跄了几步。
“侯、侯爷,我有话想跟你说……”她听到母亲的声音。
父亲坐在马上,高傲地挥着马鞭,准许。
“能私下说吗?”母亲求道:“求求你……”
“就在这里。”他的马鞭指着地上,强硬。“你说。”
“不,我……私下,可以吗?我不耽误你太久,求求你……”
树生记得这段记忆,父亲的冷酷、母亲的无助,让她印象深刻。
此时,四周猎猎的风声、马的嘶鸣、躁烈的蹄声俱骤然抽空,她听到了不是从口中说出的话语。
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快走!父亲的声音急切,截然不同表面的冷淡。
让我去担罪,横拓,我不能背叛我的良心,我无法抛下你!母亲的话语哀切。
原来,那是眼神倾吐的声音。
父亲唤来侍从。“把这女人赶走,别再让我看到她。”
若不赶走母亲,母亲或许真的会做出伤害自己的傻事。父亲只好强作冷漠,硬生生将她撵走,他则击马扬长而去,不让自己有任何心软的余地。
因为他得保护母亲,保护他们的孩子。
周围又霎时变暗,远处一道微光,催着树生往前走。走到尽头,是一座地牢,身着麻衫、一头披发的父亲,囚于囹圄。他面前站着一名狱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