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吏冰冷冷地说:“你妻子畏罪自刃,死了。”
父亲低着头,垂着发,让人看不清他的面目。
“陛下特恩准你出狱,观其遗容。”
“我知道了。”父亲轻声地说,听起来似乎不甚在乎。
狱吏离开,父亲恸哭出声,想要压抑,却让悲切的哭声更加激**崩裂。树生第一次听到父亲的哭声。
又是一阵微风轻掀,哀澹的微光、父亲的身影、为母亲落的眼泪,像碎花瓣,零零落落地飘向远方,不知所踪。紧接着,却又有一道烛光从身后微晕开来。
树生看到父亲将长发盘在头上,衣衫泥泞,头脸手脚泛着汗光,喘息未定,一副远行初至。一身粗布衣、略微憔悴瘦削的和叔父,一脸鄙夷地打量他。
“我以为你什么都不在意。”和叔父奸猾地笑着:“没想到区区一个口信,就让你破万重山,杀人放火也要逃出来。那天让你见遗体,你那冷漠样果真是装出来的。”
“瞬兰为什么要死?”父亲咬牙问:“你逼她的吗?”
“你们这俩口子私下串通搞出的名堂,可真害惨我了,让我里外不是人!”和叔父笑骂道:“瞬兰这妮子真是天真,以为以死明志,留下遗书,就可以戳破谎言。可我偏不让官府知道真相!”
“你这人渣!”父亲气得破口大骂。
“你这样骂我对吗?”和叔父不怕。“我把你女儿找出来喽!你女儿在我手上呢!”
“还给我!”父亲冲向前。
和叔父指着他威胁。“胆敢靠近我,我永远不告诉你下落!”
父亲被制住,浑身发抖。
“我马上报官,让你死!”和叔父得意地说:“然后把你女儿送进安孤营。”
父亲虎狼一般弓着身体,怒气紧绷,随时爆发。
“其实我自身也难保,不想拖个孩子逃亡,不如打个交易。”和叔父直截了当。“给我十年长命血,还有三百两,让我避好风头。”
父亲本没马上回应,却隐约听到屋内有婴孩的哭声。这一记催着,让他马上答应。“好。什么都好,只要把女儿还给我!”他答得急切,没有身段。
黑暗再次兜头罩下,只有一条小道开在树生面前,她任小道引她前行,再回到一扇双门前。她轻轻推开,父亲仍是那身狼狈装束,站在她眼前。
他抱着婴儿,激动地将脸埋在满是奶香的襁褓里,微耸的双肩,不知是否在哭。婴儿被他的怀抱闷着,嘤咛一声,哭了出来。
父亲连忙抬起头,左摇右晃,沙哑地安慰道:“不哭,不哭,树生,爹太用力,爹道歉,不哭……”
树生的眼睛酸了,她曾以为这抚慰声天经地义,会陪伴她一生一世,只要她难过、她哭,这声音一定出现。现在她才知道,什么是不舍。
父亲轻拍婴儿的背,嘴里嗯啊着不成调的曲,想诱哄孩子安心。忽然他一愣,摸到了什么,便坐下来,轻手轻脚地搜着婴儿的衣物。
他搜出一条暖额,母亲每夜都会织给他的暖额。他一闻到布料上的香味,同时听到母亲柔柔的倾诉。
横拓,乍闻我的死讯,你不要难过。我把事情都一五一十地记下来,派去官府了。他们看了告白,很快会放你走。
父亲的脸悲苦地皱着,低头,又掉下了眼泪。她的告白还有女儿的踪迹都被叔父劫去,他难过她死得毫无意义。
我做这事,你不要生气。你不明白东主子,除非我死了,他才会死心,我们的女儿也才会安全。我也想保护你们,我们是家人,即使我只剩一口气,也要为你尽一份力。
你比我有资格当个凡人,横拓,因为你是个好人,我知道,是个善良的好人,希望孩子像你。
告诉你女儿的下落前,你先答应我一件事。
让她平平凡凡的过一生,好吗?横拓。不要奔波,不要流浪……不要像她的母亲。
你答应我,横拓。你答应我,我就让你带走孩子。
好好爱她,把我的份,也一起。
父亲深吸口气,颤抖地拥着孩子,艰难地抑着哭声,答道:“我答应你,瞬兰。我答应你。”
一声尖锐的婴啼声,惊醒了树生。她张望四处,环廊、天井、蔽天的大树,是她熟悉的穰原土楼。她悄悄地走进她好想念的家,看到父亲跪在一座小眠床前,手脚笨拙地拌着一只碗,吹凉还冒着热气的米麸稠。
“来,树生,不哭,吃点米麸,不哭。”他将孩子抱起来,窝在一张小凳上,耐心地以匙喂食。但婴儿还是哭闹,舌头顶着,把米麸都吐出来。
父亲抿着嘴,不嫌弃地清掉秽物。
一旁熬药的陶钵滚沸出声,他想放下孩子去顾药,可一松手孩子哭得更凄厉,他只好一手蜷着她,一手拿着粗布,把药钵移开火炉。
忽然,他一震,伸手摸孩子的额。他心疼地叫着:“怎么又烧了?”
他乱了方寸,不得已把孩子放回眠床,她马上对他尖叫。他忍着噪音,匆匆拿铜盆去井房打水。他跑得急,水溅得满地,他襦衣也溼了一大块,他忙得甚至无暇拨去额边落发,很是不堪。
“别怕,树生!别怕!”他拧干了溼帕,包着孩子的烫额,晃着身体,把自己当成孩子的摇床。“爹在这里,不怕,那些病没什么,没什么,不怕……”
婴儿听不懂,他只是在说给自己听。
孩子哭声没有趋缓,高烧把一盆水都变温了,父亲憔悴的脸上越来越无助。
他舀了一匙黑浊浊的药,不厌其烦地吹了好几口,自己忍苦尝了一口,确定不烫口,才喂进孩子的嘴里。可她仍是吐着舌头,药汁四溢嘴边。
父亲咤喑一声,有些失了耐性,手上却拿着布巾,仍细细替她擦嘴。
“不可以吐出来。树生。”他捺着性子,好声好气地说:“好好吃药,吃药才会好啊!”
婴儿继续哭叫。
他又舀了一匙,可孩子一闻到苦味,突然发起脾气,挥手一捞,汤匙抓翻,还没吹凉的药洒在父亲胸前,烫得他一股气冲上脑门,摔了汤匙,把孩子丢回眠床,怒冲冲踱到环廊去。
树生听到他在外头捶墙怒吼,发泄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