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皱着脸。“我就说你霸道惯了,仗着几枚兰票就颐指气使。咱们当家从前可不是,都是他求着我们取他的施舍!”
老爷说得夸张,尔穆月撇开脸,不想听这老调。这老调的主人已经不在了。
“告诉你,这不是钱的问题。”他不屑地挥手。“是没材料,这材料有钱也买不到!”
尔穆月心一拧,老爷说的,他能明白,他不过是希望有奇迹出现,救救这孩子。即使这希望过于天真,他也不赧。
人的三魂七魄能固锁世间,不但是附着扎根于肉体的关系,更因为与周遭人事之间的牵系极深,使它不致轻易散至黑虚之海。这些人事,可能是可握肺腑的挚友,也可能是朝暮相处的亲人,与他们的回忆相互交融,羁绊极牢,终至密不可分。若魂魄有缺,亦能以他们的身内之物作为补魄的材料,如此魂魄方能相合,不致相斥偏差。
然而,这孩子最重要的亲人,已经化为无躯,进入黑虚之海了。否则他相信,疆图侯见女儿如此,连自己的心脏都愿意献出,让补魄师作修补的材料。
尔穆月问:“这孩子的朋友行吗?我去找她朋友。”虽然他根本不知道她有什么朋友。
老爷不以为然。“这么小的孩子,想当然耳,最亲的定是她的家人,小孩的友谊过于薄弱,不可用。”
尔穆月豁出去了。“那我的,如何?”
“你的?”老爷的眼神更是鄙夷。“你对她很重要吗?你甚至还没说你是她的谁哩!”他哼笑一声。“何况,官人,光瞧你这跋扈的脾性,就约略能猜出你背后的经历。你不怕你不太光彩的过去会害得这孩子个性丕变?”他趁机刮尔穆月一顿。
尔穆月无话可说。这老头不枉活得这把岁数,视人广、窥人深,说的句句真实而犀利。他不过是她记忆里一粒米点般大小的痕迹,会救她,完全是自己单方面的执着罢了。老头更点醒他──他背后那团黑影,会弄脏她的。
见尔穆月收了气燄,老爷也放过他,正经地问:“这孩子……真没亲人?半个也没?”
“都死了。”尔穆月郁郁地说。
“死多久?”
尔穆月一愣。“半月有余。”
老爷眼睛一亮。“入葬了吗?”
“什么?”尔穆月听出蹊跷。
“唉唉,入葬也没关系,头发烂得慢,只是挖人坟墓不大光彩,要减寿的。”老爷说:“你拿得到她亲人的头发吗?”
“头发!”尔穆月有些激动。“头发就可以了吗?”
“头发接着头,所思所想,都会缠在头发上。”老爷指指自己花白稀疏的头发,说:“所以人老白头,就是因为思想太多,疲乏了头发,让它褪了颜色。亲人的发上,定会有与这孩子相关的记忆或感情,如此这些破洞就能勉强修补回来。”
尔穆月马上站起,往外冲去。
老爷慌忙叫住:“欸欸欸!你去哪儿啊?”
尔穆月又折回来,塞了一大把兰票给老爷。“清伤口,别饿着她,好好照顾,我很快回来!”说完又冲得不见人影。
不过他还是听到老爷生气哀叫:“就说你当官当久了,爱拿钱砸人!想从前咱们当家都是好言相向,帮忙都会说个请字哩……”
尔穆月不骑马,骑马太慢,他直接跑上驿道,扯开衣襟,拔了簪子,只见头发起初如燄张扬,最后耸直若钢针,朝他背部服贴下去。再一个跳跃,他浑身已生出黑毛,口鼻突出,双目血红,利牙参差,弯爪刀亮,一跨出奔足,瞬间就跃了十里,不过盏茶功夫,便已跨县,一个时辰过去,即出荒州。
他在荒州的官驿读过穰原派来的官发杂报──一份由朝廷刊行,分发给各地官署的报纸,让大小官员都能得知朝廷与地方大事。上头除了发布疆图侯客死戍州的消息,也提到了十日前,都拔侯已派阵仗护送疆图侯尸体回京,让少司命亲眼过目。上面还提到:“陛下观后,面目寒然,忿然曰:『祸国危家者,下场当如是!』”当然,他不信温文的少司命会说出这么重的话,这应当只是朝廷杀鸡儆猴的手段之一。
因此,他不休不憩,连奔两个时辰,直接进入婺州穰原,比加急快马早一个时辰。入京时,戌时的更鼓已敲,城内灯火已黯淡下来。
城门已关,但对他不构成问题。他轻易一跃,便上了城垛,巡逻的士兵尚未回头,他就已跃下垛墙,融入漆黑的街市,无声无息,士兵以为不过是阵风刮过而已。
他上了求如山,熟悉禁城守备,趁着交班空隙,如风钻入城内,来到刑狱司设在地窖下的尸房。此处温度如冰洞,死者大体多是死于非命,经仵作查验完成,暂存尸房等待家属领回。他想杭乐安被押回京城的尸首,应当也只有这处地方能够存放。
他变回凡人,披头散发,全身**,得咬牙闭气,才能忍下这寒洞的低温。
尸房是一条绵长的走廊,廊旁隔着一间间窄小仅供一人躺卧的小室,并用檀香木作单门,压住隐隐的尸味。左右边间数相等,各二十间,门上皆无锁。
他却略过这四十间房不看,直直走向廊道底端那间以双门阖上的尸房,唯独这间上锁,他直觉,杭乐安就在里面。他没功夫再寻钥匙,直接掐住门锁,用指甲的毒液腐蚀,**。
房内无灯,透过廊上的烛光,他隐约看到白布裹着的尸体,躺在房内正中的大榻上。他屏息,想到之前戍州州府的杂吏提醒他的话,心里先有了准备。
他掀开那层白布。
杭乐安的面目,像一层被火蔓延过的溃烂焦土,黏糊着一团团血脓,他隐约还能看到,挣扎着想从他体内涌出的无躯,干瘪地死在他的七窍里。如杂吏所言,他是坠楼而亡,他去翻他被血凝成块的发,目睹扯开头壳的裂伤,不禁一阵疙瘩泛起。他的毒液不知毁了多少人的遗体,但杭乐安的死状却使他微微惊悚。
他想,是因为他心里有那孩子,他替那深爱父亲的孩子感到害怕、痛苦、不舍。她最好永远不要知道,她父亲是怎么死的。
他挑了一段没被血污沾染的发段,取发时,他发现杭乐安没有瞑目,黑烂的眼皮半阖着,有点忧,似乎仍在惦记什么。
他吸口气,伸手,覆他的眼,像唸祷词似的,轻声说:“我找到你女儿了。她很好,我会保护她,你别担心。”
他静候了会儿,又说:“你得保佑她,孩子需要你,你别让她看到不好的东西。”他怕这段发会有杭乐安死前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