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补魄师吗?”尔穆月不确定地问。
“听你口音,是婺州人士?”老爷说:“我会补魄,不过那是副业。在荒州,失魂落魄的人少,直接被海吃成残肢碎肉的较多。话说……我已经好几年没替人补魄了。”
原来缝补房的尸臭味来自于此,而荒州人不称补魄师,却直接称作缝补师,因为这些师傅最常缝补死于海啸的残破大体。
老爷看到尔穆月怀中的孩子,发现她的眼皮不眨一下,珠子始终定着一焦,他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还是如此。他再捏她溃烂发脓的手指,孩子终于有了感觉,却也只是抖了几颤。
尔穆月有些紧张。“你别乱碰,她会痛。”
“怎么?这你女人替你生的孩子啊?”老爷开他玩笑。“这样心疼。”
尔穆月脸一沉。“你到底能不能补魄?”
“她的魂魄碎得很严重,对最难忍的痛觉反应也弱,啧啧……”老爷招招手,领他往房内走。“进来吧!怎么搞成这样?”
尔穆月跟上,走进内房,看到边侧榻上躺着一具皮肉斑驳青紫的腐尸,一旁陈列着各式针线、刀剪,铜盘上则盛有新鲜带血的猪皮。老爷见他在看,想起什么,赶过去。“真是老糊涂,你一来打岔,我忘了收线。”老爷坐回腐尸前,像补破衣一样自在,将嵌上的猪皮一一与体肉缝密。“他是泱村的渔夫,捕鱼时掉进海里,救得慢,瞧,才耽搁一会儿就被鱼啄成这样,那海域的鱼暂时不能捕了。”
这老爷的手艺了得,针线一来一回穿梭,只见猪皮完全伏贴肉身,针线痕迹隐得好好的。乍看之下,肉体宛如新生出皮肌,不再坑疤。
但尔穆月不是来看他缝补臭肉的。他不耐道:“你不能等会儿再缝?”
“好好,再一下。”老爷碎唸。“你这人做官霸道惯了,谅你没个先来后到的观念。”老爷利目,早看到他没藏好的腰牌。
他加快缝线的速度,又唸:“咱们以前的当家,可没这官架子,真想念呵。”
“当家?”尔穆月问。
“疆图侯啊。”老爷说:“他的官腔只做给朝廷看,从不对咱们这种小百姓摆脸。”
尔穆月语塞,心里五味杂陈。
告一段落,老爷这才再领尔穆月转入走廊。他发现这里温度比外头更寒,尸味被凝住,却也从未散过。廊上有好几间隔房,老爷一一打开一窥,随即又关上,尔穆月瞥眼一探,原来隔房内的榻上都已有“人”,老爷在找空下的余房。
“你生意不错。”尔穆月哼一声。
“在荒州缝补比补魄好赚啊。戍州也不错,不过那边的缝补师只会接断肢残臂,不会补皮这细活儿,功力还差我们一截。”老爷得意地呵笑,这时也替树生找到了一间空房。
尔穆月轻手轻脚地将树生放在榻上,她的眼睛仍像死鱼似的朝上瞪着,似乎看着他,又不象是。他发现这眼神已对世界的一切动静失去好奇,不再像蹦跳活泼的喜鹊,流转着他所熟悉的童稚波光。
即使是自己肚子上开了个大洞,尔穆月也没这样难受过。他闷闷地退到一旁,让老爷点着油灯,检查她的眼睛。
“瞧,她的眼睛,受光慢。”他让尔穆月趋近看树生被光刺的瞳孔。一般人的瞳孔受光,马上缩小,但树生却异常缓慢,像特稠的墨难以在粗纸上晕开。
“看样子,『觉魂』全碎了。”老爷屈指推算。“『灵魂』有洞,也要补。『生魂』无事,但二魂若损,也维持不了多久。”
灵魂主宰人的意识,觉魂主事善恶羞耻,生魂掌控生命。因此树生存半的意识仍能驱使她生活、劳动,但失去觉魂的她,即使遭人辱骂欺凌,也无动于衷,善恶之事,自然更不会区分。
老爷再算七魄,说:“七魄较好,还有『哀』、『惧』、『恶』、『欲』留着。”
“这叫好?”尔穆月沉声说:“好的魄都没了。”人有三魂外,尚有七魄,除了这四者,还有喜、怒、爱三魄。
老爷摸了摸孩子的手,闻到卤水味,心知肚明。“你还要求什么?从盐田里打出来的,哪个孩子不哀、不怕?”
尔穆月不想多争论。“补得回来吗?”
老爷的脸色不乐观。“『怒』可以,『喜』、『爱』恐难,要看拿什么东西补。”
尔穆月表情凝重。
老爷摇头叹气。“这孩子的命倒好,遇到你这跋横的官人护她。”不理会尔穆月的瞪视,他继续说:“最近都没接到这种孩子喽!街坊都说,若他们被打得魂飞魄散,盐田都直接杀了,再向官府报失踪,说是贪玩,被海卷走。没派工状,就是如此。”
“不,她应该……”尔穆月沙哑地说:“来到荒州时,就变成这样。”
她那么爱她的父亲,可他永远回不到她身边了。如此,这二魂三魄又如何不破?
老爷有些苦恼。“掉那么多,该拿什么补?”他问:“我问真格的,她是你女儿吗?”
尔穆月冷着脸回答。“不是。”
“她有亲人吗?”
他沉默半晌,才说:“没有了。”
“糟糕哩!”老爷啧啧思道:“这魂魄不可乱补,补差了,人醒后可会丕变。”
尔穆月以为他在趁机索价,爽快地说:“你要多少钱,我都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