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补魂(1)(2 / 2)

诞降之师 范之家 2167 字 3个月前

耗费将近半个月,毫无进展的结果,以及审刑院要他回京的催逼,他差些就要放弃滨海,趁回京路上再转往内陆去寻,这时,他才在汜县找到这个孩子。

汜县这座仅有十余人规模的小盐田,仅分租到七道盐脉,产量根本无法与动辄百道盐脉同时收盐的大盐场比拟。因此田主人很苛,只要日头还在,就不准孩子收卤水的手停下,载卤水往晒盐场去的骡马也在鞭笞下,无法停歇。

这半月,为免打草惊蛇,尔穆月皆身着便装去寻这些盐田。他来到这座小盐田,有些印象,第一回他曾来过一次。他站了一会儿,看一批孩子站在盐垄上收沙、卷蓆,另一批则弯腰舀卤水。

在盐田晃了这么多时日,他也大抵将盐农的辛劳看进眼里。盐农会在滨海低洼处开设这一道道凹下的盐脉,挖出的土则会堆在一旁作为供人走动的田壠。收集卤水前,孩子们会在盐脉上铺上整密的草蓆与固定蓆面的压石,草蓆上再敷细沙,敷完沙便打开靠海的水门,让海水灌满整片盐脉。候至一个时辰,再开靠内陆的水门,使残余的海水顺着沟渠排尽。接着孩子们挖开细沙,卷起蓆子,舀出低凹的盐脉里所积蓄的乳白卤水。卤水经过沙与蓆,过滤多余水分,因此含盐量极高。这些卤水再运往晒盐场的蒸池去曝晒,即结出了一颗颗晶亮的盐粒。

晒盐这活儿对大人来说,日头大小、刮风强弱是最要紧的。可对这些孩子而言,做对事逃过一顿打,才是最天大的事。此时,他便看到一个孩子因收沙没收仔细,让卤水混了沙,质量劣,被田主人用抽螺马的鞭狠削了一顿。

其他孩子见同伴被抽,都停下手,苍白着脸看着。只有角落一个孩子,仍是低垂着身子,缓慢地卷着草蓆。尔穆月特地瞧了一眼,发现那片蓆子之所以卷得慢,是因为孩子的手生了一堆烂疮,活动已不甚灵巧。他想看清孩子的面,这才注意到他蓬头垢面,整张脸生在干涩如稻草、还生了盐晶的发里,很难瞧个清楚。

他感到有些恼,不忍再看,掉头走上坡岸。以前他对这种场面十分无感,如今却越来越无法忍耐。

走了几步,他听到水溅起来的声音,他还没回头,就听到田主人破口大骂:“马的,一个把沙混进去,一个把蓆子扔进去,你们要不要人买咱家的卤水啊?你要那些内陆人吃啥盐啊?”

他回身望了一眼,看见那田主人把角落的孩子悬空抓起,拼命打他的头出气。打累了,孩子被丢到地上,整只溃疮的手泡进卤水里,不知有多痛,却不见那孩子唉上一声。田主人倒心疼极了,可怜那脉卤水都沾了烂疮的菌病,未熄的火又添一层,挥脚,又把孩子翻得四脚朝天。

尔穆月想走,可脚步动不了。他独行冷漠惯了的性儿,不喜管人闲事,也不是没看人死过,死在自己手上的就不知其数……可是,他的脚步就是动不了。此刻绕着他心里转的,竟是当时他怎么也撵不走的那个孩子。

我就知道,大叔是个人。

他深吸口气,转身,虎虎地走进盐田,猛地一把抓住那田主人臂膀上的经道,麻得他顿时无气,紧跟着双脚一软,跪在他与孩子的面前,讨饶似的唉唉叫。

“你再妄动这些孩子,我召官府来查你!”尔穆月威胁道:“没派工状,虐用稚儿,你这亩田抵不过,至少再判五年牢狱!”

“怪了,这孩子是我路上捡来的,没父没母,跟个畜牲似的,是我的私产,我怎么用他,关你啥大事?要这样折我寿……”损及他的利益,田主人的嘴依旧伶俐。

尔穆月冷哼一声,不再多说,直接亮出配在腰上的走查吏腰牌,抓着他的发髻,逼他眼睛对上。田主人看清腰牌上的字,知道自己惹来了何等人物,脸色霎时发青,尖牙利齿都给抖平了。

尔穆月不屑再顾他,推他到一旁,低下身来打量那孩子手上的疮伤。孩子抬起了头,一双无神的眼安静地看他。

“伤那么重。”他啧了一声。“痛不……”他也看了孩子一眼,声音越来越薄。

他睁着眼,顿时无言。

可那孩子却像望着陌生人似的,眼里神采毫无起伏。他以为他会听到一声兴高采烈的“大叔!”。没有。

她曾是那么干净的孩子。

那双担心他的手曾是那么柔软洁白。

那张哄他吃甜粿的脸,曾经笑得那么使他动心。

他不敢置信。

他艰难地开口唤她。“树、树生……”

孩子的眼神仍呆滞,好像不知道他在唤自己的名字。

他暴怒,扯着田主人的衣襟问:“你对她做了什么?!”

“小的什么也没做!”田主人胆怯如鼠。

“你没打她,她的魂魄又怎会破成这样?!”

“是真的!小的一捡到她,她就是这副德性!小的没对她做什么!”

尔穆月啐一声,急问:“你们这儿有『补白鬼』吗?”

“补……白鬼?”田主人一愣。

“补白鬼”,便是为失魂落魄的人捉补魂魄的意思,尔穆月说的,是婺州官腔的说法,因为婺、饶二州一带的人们都深信,出窍的魂魄就像一缕白烟。

尔穆月口气不佳。“补魄师!有没有?!”

“啊!”田主人一震,马上开窍,忙讨好:“缝补师吗?有有有,小的差骡马带您去。”荒州人则称补魄师为缝补师。

尔穆月可不领情,逼着田主人说出实际位置,直接抱起孩子就走。

他快马来到汜县县城,依照田主人的指路,再问了几个路过百姓,他在城南的一条咾咕石巷找到了这位补魄师的缝补房。他一踏进去,就闻到了浓阴的尸臭味,他还辨得出,这不是畜牲的尸臭。

一位驼着背、皮肤像风干日晒多日的橘皮的老爷,从内房走出来。“缝尸吗?有几块?我是按块计价的,恕不赊帐。”

尔穆月一愣。

“你外地人啊?”老爷精明的眼上下来回地窥。“海啸没发,现在是淡季,我算你便宜一些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