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他们的头、他们的手脚,纷纷探向她方才画上母亲图像的地方,然后,忽然像朝山崖奔流倾泄的溪瀑,冲了过去──
“逃──”这是她最后一次听到母亲的声音,仅仅一个字,却声嘶力竭,痛彻心扉。
画里活尸的墨色乍然晕开,吞食了母亲的画像。树生接着眼睁睁地目赌女人的七窍、指缝被大力撑开,爆炸挤破,五官溶解,血肉翻出,她失声尖叫──
那些斑驳腐烂的活尸,就像土窝被翻扰的愤怒蜘蛛似的,从那滩肉糊里倾巢爬出,瞬间涌满整间明亮的房,吃了光,如黑夜骤临。树生不及离座,就被淹没。
原来,她给这画开了一扇门。画里所有丑恶的东西,都从这口洞爬出来了。
她被活尸挤扯,抓裂,她感觉到它们的飢饿,饿疯了,甚至不想支解她,要把她整口吞下。可它们急,急得打成一团,把树生也给绞在里面──
她努力挣脱,好不容易让头露出这一团恶臭,她大哭着。“爹──爹──救我!救我啊──爹──你在哪儿?爹──”
她只是本能地喊,本能地哭。
却不知道到底有谁听得见她在自己恶梦中的哭喊。
而这个恶梦,也不知道有没有醒过来的可能。
儿怀将笔墨备好,放在桌上。**的女孩忽然全身颠颤**,动作之剧烈,甚至震响床榻隔板。但他并不惊讶。
这不是个光彩的手段,儿怀承认。
当年,疆图侯画下末世图,震惊朝野,但这幅末世图并不完全,必须经过点睛,画里的活尸百鬼才会降生于世。之后,疆图侯遭判刑撤职,甚至失踪十数年,东主子不是没想过要找其他诞降师替代。但这幅画承载了疆图侯与他的故乡荒州对这俗世积累百年的仇恨与怨怼,力量之大,甚至会对妄想驾驭它的人进行反噬。许多懵懂的诞降师在上头点墨,术气反而被画纸榨尽,儿怀与东主子就曾目睹某位诞降师活生生地被吃成干尸,而图纸上马上烙印出这名诞降师恐惧扭曲的嘴脸。
疆图侯的强大,让这画有了自己的意识,只承认与主人血脉相同的诞降师。在他们难以抓疆图侯就范、又相继失去两名术师的僵局之下,这个女孩的出现是一道曙光。
然而点睛降生,是一门高超的术,只凭靠这一画点,术气就必须灌满画中物,这瞬间力劲的爆发,非常者所能为,即使是有数十年道行的诞降师,也无法如疆图侯每发必中。在诞降术的领域上仍是初生之犊的女孩,自然无法胜任点睛之务。
于是,有谋士向东主子进呈了这恶毒的方法──让侍魇师为女孩植梦,梦到她母亲,梦到积极想弥补这十几年空窗的母爱、却又无能为力的可怜母亲,教女孩一尝妄想母亲复生的渴望。然后,他们卑劣地利用孩子这单纯得让人心怜的渴望,打开了那扇“门”。
为画中亡灵开门的方式有很多,点睛是其一,利用此画诞降亡者为其二。亡者藉此画降生,不但为画与外界建筑了一条流通的道路,更让阻隔现世与黑虚之海的堤防破了一口洞。女孩母亲的无躯流入现世、借诞降术复生的同时,其他无躯也纷纷涌入画中,灌饱画中的活尸线条,线条自此活跃起来。当母亲的肉体逐步降生于世,通向外界的道路也越来越结实,活尸再也无法安分,在复生的肉体完成诞降的一刻,它们全涌进了这道出口,从复生者的七窍或任何肢体上的缝隙拔挤而出──就是女孩目睹的那幕惨况。即使她有幸活下来,这场景也将成为她一辈子的恶梦,如此,她不如死去──在他们利用完她之后。
她其实有避开的机会,她母亲──真正的母亲,曾想保护她。当亡者的诞降即将完成,亡者的意识也从黑虚之海归来,她忽然阻止女孩画下去,连儿怀也没预料到。保护孩子,是母亲天生的本能,即使不愿,儿怀仍花了一番气力,才将她压制下来。
儿怀来到女孩身边,冷眼看着女孩的身体被体内躁动纷扰的力量拉扯拱曲,狂颤不已,甚至口涎直流,眼目翻白。她突然坐起来,手肢诡异的凭空抓攫挥舞,抓到墙时,她用指甲使力地抠刻,象是要画图。
儿怀想,来了。那些在梦中被放生的活尸亡灵已开始驱使她,要她画出它们的身形模样,将它们真正的诞降出世。这就是这歹毒计划的最终目的,也是这百年来东主子一直心心念念的结果──用这些无躯搅灭世界,再重生世界。
女孩的指甲被磨断,伤口擦在粗糙的墙面上,扯裂流血,她却毫无痛觉,继续施力。儿怀本要离开,再不走,待这些无躯出世,他也脱不了身。但见那片血图疯狂骇人,却是出自一双弱小无害的小手,那伤口让他不忍。即使她终究会死,即使这不过又是他恶心的假慈悲心在作祟,他还是拿起蘸饱墨的笔,想让她握住。
此时,外头传来惊喊,那喊声宛如惨遭挖心之刑的剧烈──
儿怀大惊,连忙奔出去看。门一开,却猛地被一股巨大的黑影扑住,倒进房里。他敏锐地感觉一道风朝他脸侧搧来,左手急拔短刀,往脸侧一挡,恰好挡住那只要剐他脸的大爪。他看清那只大爪,有蹼,指头上却留有虎狼似的尖爪,修长的指节甚至能像猿猴弯曲自如。
怪物就这样利落地拔开他的刀,另只尖爪又要挖他。儿怀曲起下肢,朝怪物腹上一顶,撑开空隙,连忙滚离怪物的爪下。
他再从腰后拔起另只弯刀,边退到窗边,这时他才看清这头怪物的面目。
怪物。他从没看过这种怪物,就连影子里也不可能跑出这种怪物。这怪物生得虎身虎爪,表体却是灰铁光滑的短毛贴伏肌理,爪间有蹼,指节长如猿,弯曲自如,配合尖爪可轻易将人挖出一个洞。最骇人的是那颗生满肉须的头,头上竟无目,全凭靠那些如蚯虫曲蛇一样扭动的肉须感知外界事物,配着那**露着血红肉龈的狼牙,连他也畏怯。而怪物身中数箭,血痕爬满周身,伤痛又使牠更暴躁易怒,一瞬妄动都是对牠的爪牙挑衅。
儿怀与牠对峙,并随牠移动变换位置。他发现这怪物正逐步往女孩踱去,软长的肉须探索着此刻发生在女孩身上的事。忽然,牠大怒,张开血盆獠牙,就往儿怀冲来。
儿怀知道这头怪物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