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安孤(3)(1 / 2)

诞降之师 范之家 2214 字 3个月前

她本来以为,是因为自己露出疏离父亲的情绪,深深伤害父亲,才让父亲绝望地离她而去,为此她一直深深自责。可如今听女人一说,她恍然大悟──或许,她根本没错,父亲会走,只是因为她是母亲的女儿,她是他仇人的女儿。这念头太过强烈,甚至盖过了她的理智,抹去了她与父亲相依为命十二年的苦乐回忆。

她知道了。

女人勾着笑,再推一把。“树生想不想和娘住一块呢?”

“想。”树生着魔似的一直点头。“我想。我想。”

“这幅图虽会吃人,可有一个好处。这里面的术气,十分强盛,你可以用这股术气,把娘拉回来。”女人一边指点树生备妥笔墨,一边说:“只要把图画好,不需要甩动,画物即可自然而生。树生的工作,只要把画画好就好了。”

树生照着女人的手势,打开左侧案面上的一方小盖,里头有一凹层,早已备好了砚墨与笔。她拿起笔,蘸饱墨,提笔移至画上,动作流畅,没有犹豫。

“对,树生,你好勇敢。”女人笑得很满意。“让娘回来,娘会陪你一辈子的,永远不离开你。”

树生吸了一口气,决然地下了第一笔──

这是死前的弥留吗?或者只是一场单纯的梦?杭乐安想。

他正坐在穰原刻书坊的刻房,忙着一叶书的刻版。他的情绪平静而专注,彷彿天下最大的事就只有这面刻版,什么事都惊不扰他。以前对这生活,他没多深刻的感觉,百年的风浪起伏,让他对很多事都麻木了。可如今再回顾,没想到他还真思念这段近乎枯燥的平淡安宁。

忙了片刻,他听到脚步声在字里行间响着。他抬眼望向门口,看到树生拿着匠学教课用的刻版,站在那儿。他记得这幕,这时的树生刚满七岁,匠学上没几天。她个头还小,长不高,却抓着比她的身体还宽的木刻版,独自在匠学、刻坊与家之间的路途上奔走。

他因为刻坊忙,很少到匠学接她回家,都让她自个儿来刻坊找他。

看到她出现,他探头到窗外看了一下天光,日头不在正中,这才惊觉已过了午饭时刻。他站起来,过去牵树生。

“你今天怎么那么晚?”他问:“爹也忙到现在,还没吃午饭,我们一块去吃。”

树生低着头,没回话。

杭乐安蹲下身,替她整理被风吹散的髻子,问:“你想吃什么?嗯?”

拨开头发,他才看到她哭肿着眼睛。他大惊,口气发急。“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为什么哭?”

“我……我用刻版,打了人。”树生吞吐地说。

“什、什么?”杭乐安皱眉。“所以被先生罚了?现在才回来?”

树生不情愿地点头。

他有些生气,沉声问:“你打了谁?”

树生瘪嘴不说。

“你不说,我就去找先生问清楚。”他拉着树生出门。“走,我们去道歉。”

“我不要道歉!”树生剥开他的手。

“树生!”他低吼。

“我不要道歉,明明是他先惹我的!”树生避他远远的,倔强地说:“他跟大家一起笑我!”

杭乐安一愣。“笑什么?”

“笑我是没娘的孩子。”她的眼泪掉了出来。“还说……还说你是刻字匠,赚不了什么钱,养不活我,就会把我丢掉……”

杭乐安呼吸一窒,心窝酸痛着。

树生擦着泪,可眼泪怎么都擦不干。她抽噎地说完话。“我,我跟他说,不准说,他还说。我,我就用……版子打他。我,我很气啊……”

杭乐安深吸口气。“不要哭,树生,不要哭。”他柔声安慰着孩子,大手替她抹眼泪,自己却也难过。他粗心,完全不知道一个只有父亲陪伴的孩子在同侪之间会被这种流言污辱,他想替她做些什么,但不论是找欺负她的小子或是负责管教的先生理论,似乎都是多此一举,真正能解决问题的,不就是替她找一个母亲吗?

可是,他没办法,她母亲死了,他亲手害死的。

除了哄孩子不哭,将她拥在怀里轻摇,他不晓得自己还能做什么。

孩子被他抱了一会儿,忽然抬头,哽着声音问:“爹会,会,会抛弃我吗?”话还有些沙哑,却含着逼问的气势。

“你怎会问这种傻问题?”杭乐安惊讶,连忙脱口而出:“当然不会!爹永远不会离开你身边啊。”

“真,真的吗?”她再确定。

“爹有对你说过谎吗?”他不太高兴,因为这问题很蠢,蠢得连回答都让他觉得耻辱。

他沉着气,直接对女儿掏心,只要能止住她的眼泪,他什么都愿意做。“我只有你而已,树生。你是爹的一切。”

他说:“我抛下你,我还剩下什么呢?嗯?”

树生定定地看着他。“一切?”

“对,一切。”他加重语气,肯定道。“爹身上所有的财产,都不比你值钱。所以没钱没关系,但爹抛不下你,抛下你,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你知道吗?”

树生恍然大悟。“所以爹不会因为没钱把我丢下,因为我就是爹的钱,是这样吗?”

杭乐安苦笑。“你要这样说,也可以。”

树生眉眼光亮起来,不再哭丧,让杭乐安目不转睛地直盯着。对,他想,这孩子要笑,笑起来才会像她母亲,他只能让她笑──这一辈子都要让她笑得那么开怀,没有任何一滴眼泪。他默默地下着决心。

树生一急,有点语无伦次。“那,那我也绝不抛下爹,因为爹也是我的钱,我丢了爹,我也没钱了。不、不管爹以后做了什么,我都不抛下,绝不抛下!所以爹也要一样,真的不准抛下我!”

“不抛下。”他握着孩子娇小而发热的手,紧紧的。“绝不抛下。”

“下次,他们再这样说……”孩子的眼咕噜噜地转,正算计着。“我就要把爹的话拿去告诉他们!我要说,我是爹的财产,我是爹的一切。他们不信,我就要叫爹跟他们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