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大风,夹着冰寒的水沫,将发愣的树生往前推了几步。
她看到面前展出一座宽大的石拱桥,横跨两崖,崖下是蘸着阴灰颜色的漩涡,正激烈地挤绞着骇人的风浪。树生不敢看久,总觉得那漩涡会吸人,会把她卷进里面绞死。
石桥头有一辆马车,马车前站了个人,是母亲。她穿着愁苦的黑色深衣,交手恭立,面对一座峭立于面海的山丘上、沾染溼苔与潮湿污渍的石砌堡垒。堡垒用一股庞大的阴郁,透着逼人、压人、吃人的气势,看到母亲只身站在那儿,树生想起刚刚那想吸她跳下的漩涡。她忽然有股冲动,她想上去,叫她一声娘,要她别一直站在那里,会被吃掉的。她好不容易忍住。
此时,一批黑色马队沿着蜿蜒的马道驰骋而下,粗重的马蹄抗过大风,骠悍地撞在石地上,震天价响。
母亲慌张地抬头,上前一步,叫道:“横拓!”
树生看到在马上领头的父亲,穿着一身利落贴身的马服、长靴,梳高齐整的发髻将他的脸束得紧绷,眉眼上吊,让严肃的他看起来更象是个绝不留情面给任何人的酷吏。树生无法压下这情绪──她讨厌眼前这个人,尤其,他竟是一脸淡漠,斜着眼,蔑视乞丐似的,看她的母亲。
“注意称谓,女人。”父亲高傲地说:“你已不是我疆图侯的夫人,为何还待在这里?”
“侯、侯爷。”母亲屈就着。“我有话想跟你说……”
父亲挥着马鞭允许。
“能私下说吗?”母亲上前一步,想拉他的手,求道:“求求你……”
“就在这里。”他的马鞭指着地上。“你说。”
“不,我……”母亲急切。“私下,可以吗?我不耽误你太久,求求你……”
父亲侧头,唤来侍从。“把这女人赶走,别再让我看到她。”他一扬马鞭,黑马嘶鸣,跃上石桥,领众亲卫鱼贯离开。
树生紧紧握着拳头。
“横拓!”母亲竟想徒步追赶,脚步却被紧窄的深衣绊住。可她不放弃,用双手爬着,顶着狂烈海风吶喊着:“不要这样对我,横拓──横拓──”喊得嘶哑,还继续喊。
父亲没有回头,理会这没有尊严的哀求。
侍从将母亲赶上马车,嫌弃地警告道:“侯爷说了,他已休了你,你和你的家族让疆图侯蒙羞,请自重,别再踏进此地半步。”
母亲的身子瘫软,任人把自己拖上马车。
马车走了,越来越远,远到只剩下一个不起眼的小点。树生这时才敢喊出声:“娘……”一喊,眼泪就掉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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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
一句骤然射进、像冰珠一样弹人痛麻的句子,让树生忘记抽泣。她熟悉这声音,是那少司命的,可不熟悉这句子里的情绪。这情绪紧绷,绷得像刻意被人拉紧的弦,随时要爆开。
近百余名官员围绕大殿内中央的圆坛,屏息瞪着坛上的动静。
坛上有一张条案,案上置一长卷画,父亲站在画头,少司命站在画末,两人脸上俱罩着一层寒漠。
“这是什么?”少司命再问一次,声音更促。
“正岁贺图,陛下,每年惯例。”父亲平静地回答,并举起手,咬破手指。
少司命瞠着眼,睁睁地看他做这动作,一旁亲卫却铁青着脸大喝:“保护陛下!拿下疆图──”话没说完,一个黑影扫过,亲卫的上半身已血肉模糊。一只狗头虎身的怪物,因嘴里尸肉的腥味而兴奋难忍地呜鸣,牠四肢像拼命往后拉的弹弓一样,绷着,作势随时要扑向众人。
父亲给画中物点睛,不过眨眼瞬间,没人能看清这只怪物是怎么从画里跑出来的。大殿里传来尖叫,慌乱逃命的脚步声杂沓四起。亲卫拿不下这怪物和疆图侯,怪物一抖耸牠的毛,便坚硬如刃,随意一划就教人肚破肠流。
再仔细一看,父亲呈上的画,根本不是所谓的正岁贺图,而是用许多被恐惧、痛苦、怨恨拉扯出的人脸,以及张扬着狂暴、燥怒、戾气的野兽,所狰狞出的一片哀鸿遍野。被挖去眼珠的空洞,甚至没有削去它们的真实,反而让观者的反感更逼真汹涌地吞没自己。
这些人脸极端扭曲的表情像干瘪的尸干,丑陋得叫不出名号的怪物爪牙笔笔如弯曲锋利的镰刃,每条笔画都肥厚饱满,力道结实,团团纠结在一块,让整片画面远观,竟像荒州那片阴黑的波涛,总张着漩涡大口,等着吃人。
被怪物护着的父亲,继续给画上点睛,这次从案上爬出几团黏糊、没有轮廓的影子,像多脚的蜈蚣一般快速蠕动到坛下,把几个挺着肥躯、跑不快的官员耙倒。禁国没有死刑,很少人听过犯人被凌迟至死的叫声,但少司命听过,那不属于人的声音让祂脸色惨白。
“这就是荒州人的无躯!”父亲指着画,对少司命笑说:“每个死去的荒州人的脸,我都记得!我更要这些京官记得──他们决定别人怎么吃粮、怎么保命的时候,荒州人受到的绝望是什么滋味?!”
外头赶来数十名亲卫,他们持大矛去刺那些黑糯的无躯。无躯吃了生人,也逐步生出肉体,面对大矛,他们此刻也不过是个手无寸铁的人,就这样活生生被刺死。亲卫拉开这些如巨大血蛭般的尸体,却救不回那些官员。无躯想复活回到世上的欲望,早把他们啃得仅剩白骨。
这时,大殿的门窗上,黑压压地映着一片兵戈的影子。大殿已被上千名禁军包围。
父亲似乎早预知是这样的下场,哼了一声,不慌不忙地退开条案,沾血的手指不再碰画。
“寡人不懂,横拓。”但父亲的收手并没缓和少司命的表情。祂的脸上染着愤怒、失望。“你不杀寡人?”
“我不恨陛下。”父亲摊着双手,云淡风轻地说。
“那你何苦在寡人面前──”祂咬牙。“做出这等歹事!这是你对禁国的祝贺?!”
“那只有一个人知道。”说完,父亲转头,从容地望着率领上千禁军入殿的一名将领。
这将领指挥有度,阵式调动自如,有如挥动自己的左右手,马上就将那头怪物包围进阵式里。禁军兵甲特韧特坚,怪物的爪牙竟无可奈何,无法突围,想往上跳窜,阵中马上凸出刺枪将牠打下。将领又是一喝,阵式急速收拢,那头从影子里跑出来的独狜灾兽,就这样被绞死在骤然收起的刺网里。
父亲呵笑一声,毫不在意即将向自己涌来的杀身之祸。“我救不了荒州,陛下。”他对少司命说:“我受够了,再活下去,只会累积更多绝望。绝望变质,就是怨天尤人的恨。祢杀了我吧。”
少司命迟迟没有下令。那名将领踏着稳重的步伐,站在少司命身侧,以护驾之姿等候听命。
父亲却用不屑至极的挑衅眼神,瞪着那名将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