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若荒州的痛与他毫无干系,那他又何必存在?何必向少司命要了三百年的寿命?他的死寂,充斥着这些自我质问的声音。
“侯爷。”一个柔柔的女声,靠近他。“吃些东西吧?”
他浑身乏力,能转动的只有眼珠。他看到一个在阴霾笼罩的沉重里,仍笑得出如晴天般亮光的女人。
她手里是一个拌过海盐的白米饭团,双臂套着方便做事的袖笼,上头还斑驳着泥巴和血迹。她米白的襦裤罩着深色的蔽膝、半臂,头缠方巾,是助营士的标准装扮。助营士是分配来残生营帮助照料灾民的人力。
父亲隔开她的手,无言地转开头。
女人不放弃。“我看侯爷在这儿待了一个下午,粒米未进,吃一些吧。”
“你让我静静。”父亲冷冷地说:“那些人,更需要你。”他看向灾民聚集的棚顶。
女人却只是更温柔地注视,微笑。“侯爷。”她轻轻地说:“你是个好人。”
父亲一怔。
“他们,”女人倾身,对他耳语。“不配拥有你。”
父亲终于正眼望着这女人。女人的脸生得小巧和润,五官清秀宜人,但不特别,绝对是在并肩杂沓的街上会被忽略掉的渺小人物。可她此时笑弯的眼、勾着弧度的嘴角,却凝聚了一种稚气直率的天真。像个无所顾忌的小孩,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没有人情世故的包袱,只说内心真话,就像她说的那句──他们不配拥有你──那样直接。
没有人对他说过这种话。大家只会说:你是荒州人,你该为荒州做些什么。
女人的声音,莫名地吸引他。他深深地凝望着。
女人把饭团放在父亲手上,从腰上的小袋囊里掏出一只褐色的琉璃瓶,和一根中间有沟槽的银针。她打开瓶子,一股饱含香气的烟雾裊裊萦升。
父亲问:“你是,织香师?”
女人笑而不答,径自用银针勾上烟雾一端。烟雾就像被勾针勾住的毛线,被她拉出了瓶子,且凝聚不散。她将瓶子拴好,双指轻捻烟雾末端,看着父亲。“侯爷,伸出手来。”
父亲听她的话,伸手,掀起袖子。
“这是母亲的味道。”她像绑一条手鍊一样,将烟雾环在父亲手上,配合银针的使绕,利落地绑了一个好看的结。她说:“是母亲蒸好了麦糖糕,站在门边,逆着斜阳,叫外头玩的孩子回来吃糕的味道。侯爷闻闻。”
父亲轻嗅腕口,喉头滚动,双眼一红。
“希望能安慰到侯爷。”女人心满意足地笑,站起身要离去。
父亲沙哑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和,名叫瞬兰,侯爷。”她说。
父亲痴痴地看着那女人离开他的视线。树生也无法转开她的眼睛。
她一直觉得,那个女人,眼睛长得和自己好像。
原来,那是母亲。
“延和四七○”。
“你最近身上好香。”浮魈懒散地躺在榻上,看着站在镜前的父亲。他说:“不瞒你说,我喜欢这味道。”
父亲没答话,径自照着镜子,用合口的药膏处理颈子上浮魈贪婪的杰作。他的脖颈伤痕累累,但浮魈却说唯有从颈子冒出的血,才有一股跃跃生气,这生气特别鲜美可口。因此他总是变态地抓他的发、拉他的头,像野兽一样啃咬他的脖子,从不改地方。
浮魈说:“那是一种……当你在质疑自己走的路对不对的时候,有人在你耳边鼓舞你、推拥你的味道。或是像小孩子,明明知道自己做的事可能是错的,却意外得到父母的称赞,那种感到侥幸的惊喜味道。”
父亲瞪着映在镜子里的浮魈。“我要叫人进来梳头,你走吧。”
浮魈仍躺得慵懒。“自从这味道出现,你叫我去做的事,真是越来越多了。而且……”他邪笑。“件件心狠,笔笔手辣。你想,那女人每晚配给你入睡的香味里,有什么偏方呢?”
“这房留给你,今晚都别出来。”父亲命令,披了一件外袍,要走出门。
“你恋爱了。”浮魈说:“我有点小嫉妒呢。”
父亲皱眉,那神情在指责他没有一句话是正经的。
“可惜,爱的不是人。”又说:“你爱的,是那个怂恿你、欺骗你,让你认为你做的事是好的声音。”
父亲的手握在门栓上,没有动静。
“不过我乐见其成,我没差,反而因此得利。你的血,味道真是越来越好了。”他舔舔唇,笑得更邪魅。“只是身为你的『孩子』,还是要给你良善的忠告。那女的,来历不明,背后的影子很黑很大,你不要反成了被操控的人偶。”
父亲斜眼睨他。“我该谢谢你?”
“不用不用。”浮魈笑呵呵地挥着手。“我等着你们开花解果啊,横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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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走入一条幽回的长廊,今夜的烛光烧得微红,映在桧木的建材上,晕出黑红黑红的阴魅光雾。父亲面无表情的脸,被这抹阴晴不定的光影罩住,象是一道道狰狞的爪痕烙在上头。
他来到廊道顶端的房,轻悄悄地开了一道门缝,无声地望着缝里。
他看到和瞬兰安静地坐在昏黄的光里,手上拿着两根约半臂长的细银棒,做着织打线料的动作。那背影,就像一个慈母,熬夜在为孩子织就衣裳。
桌案上,摆着大大小小的褐色琉璃瓶,她面前则搁了一只黄铜方盘。每当她用有沟槽的银针从瓶中勾出一条香烟,便会放在这方盘上,再慢慢用棒针织进她手中的方巾里。那方巾象是系扎暖额用的一种头巾。
父亲静静地望着她每一瞬的动作,但那眼神绝不是一个恋爱的人,在对情人痴心的眷顾。
和瞬兰放下方巾与棒针,下座要到门旁的柜子取物,却看到开裂的门缝里有一个阴森森的人影,她表情一震,那一震的瞬间确实是惊吓、惶恐,还有心虚。可她马上微笑。“侯爷,要睡了?”
父亲推开门。“要睡了。”
“我再添一味,就织好您的暖额。”她在柜上取了一瓶回座,说:“一会儿替您扎上。”
父亲跟着她来到桌边,拿起那条头巾,吸气闻嗅。他斜眼看着她。
“侯爷不满意这味道?”她担心地问。
“不。”他勾唇。“很满意。”
“太好了。”她赶紧取回头巾,低头再将新瓶中勾出的香气织进头巾的经纬里。香气附着于布料中,香味的挥发能持续较久。
父亲看着她巧手勾织,轻声说:“谢谢你。”
瞬兰有些惊讶。“什么?”
“谢谢你每晚都帮我编织香味,让我好好入睡。”他温柔的笑说。但树生从没在父亲脸上看过这样虚假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