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钦使硬着声。“您说这话,有失体统。”
“什么体不体统?这是本侯的真心话。”父亲发酒疯似的,呵呵地笑,笑声低嘎。“原来是发生这等好事?真希望每年,多发生个几桩。”
“看来,酒害人不浅。”钦使一脸失望。“全国百姓若听到疆图侯说出这番话,必定深感遗憾,尤其是荒州人民。”
家宰觉得惭愧,赶紧将钦使请出。
钦使不屑地说:“他不过如此。陛下多虑了。”
阖上门,那疯癫的笑声戛然而止。树生看到父亲躺在榻上,手摀着眼,静了一会儿,任窗花的光影烙在他身上,随着日光转动。
“浮魈。”父亲哑声唤道。“你做得很好。”
浮魈从一旁的耳房走出来。“我看你的样子,不像想夸赞我。”他耸耸肩。“怎么?是不是也觉得自己恶心了?这趟洪汛,死了几百个饶州农民呢。”
父亲说不出话,摀着眼的动作,象是在遮去快要溃堤的眼泪。
“为了让谏院与都水监倒台,这代价的确不小。”浮魈又评论道。“亏你狠得下心叫我做。”
“别说了。”父亲轻声止道。他从一旁的小几上拿了刮刀,伸手递给浮魈。他消沉地说:“要喝多少,都给你。”他的眼里一片死寂。
浮魈笑得心满意足,夺了刮刀,跳上榻,粗鲁地压他在身下,抓住脖颈,刀一划,一丝腥红入眼,让他喘气更甚、更兴奋,马上趋近舔了一口。却又不餍足,激出贪婪,用力挤压伤口,让血冒得更多更丰……消极任着摆布的父亲,吃疼地呻吟出声。
那像婴儿吸吮母乳的舔嚅声,让树生觉得恶心,反感。父亲在做什么?他让浮魈在他身上做什么?
甚至,连父亲也笑了,又是那自暴自弃的疯癫笑法。
“好,浮魈,很好,真好……”他喘息地说:“定疆大图……我要他们认可定疆大图……我要救荒州,荒州……”他的话近似高烧中的梦呓。
似乎嫌弃他的吵,浮魈不悦地抓扯他的头,压靠在榻边,让他可口的脖颈更毫无防备地露出大片,方便自己埋头舔吮。
如此摆弄,结果,父亲的视线刚好对上她。
父亲瞠大眼,吼道:“谁?”
树生惊出浑身冷汗,赶紧转身逃跑。
“谁在那里?!”父亲推开浮魈,要追下榻,却一阵晕眩,倒在地上。
树生逃出了这间房,躲进柱子里,紧紧掐住自己的嘴,阻止哭声溢出。
她听到了,听到父亲的形象正在心里一寸一寸崩解的声音。
树生躲了一阵。柱外曾有些**,大风像一个气怒之人在喘息一般灌入长廊,她不敢动弹,也不知道是不是门内的父亲追出来查探究竟。直到廊道上又是一片无声的死寂,她才蹑手蹑脚地爬出来,可心还是恐慌地半提着。
进入下一间房前,她想,她不要再靠近浮魈了。
●
“延和四六九”。
〈海丧歌〉悲郁、凝滞的调子,在阴晦的天空下迂回着。阴云滚流的模样太压迫,海的味道太腥甜,风吹的力道太过嚣张跋扈,人的身影夹在其中显得更加瑟缩──因为这处残生营,刚从海啸中劫后余生。
父亲面色凝重地拿着几个粟米蒸出来的米饵,沿着顶棚巡视,遇到手里没吃的人,便弯下身,把米饵塞进他们虚弱脏污如枯枝的手里。树生看着那样的父亲,心宽了些,这腰弯得毫无架子,充满一种悲天悯人的温暖,稍稍抹去了仍残留在她脑际里,他与浮魈那阴魅、诡谲、腐败的暧昧气味。
“这是真的粮食吗?侯爷。”忽然,一个老者问。
父亲一愣,答道:“是真的。”
“您不会再像几十年前,拿假的粮食哄骗我们吧?”
父亲无言,尴尬的气氛蔓延开来。
“小的吃过那次粮,活了下来,却发现活下来并没有比较好,活下来的痛苦比死还重。”老者有些怪罪地说:“若要虚幻地活着,不如踏实地死掉好了。”
周旁几名灾民也听到了老者的话,他们斜着眼看父亲。那样的眼神不像在看一个尊贵的侯爵。
活得提心吊胆,也不知道那些啸堤何时会倒?
树生听到好几句话,像雨滴一样从天落下。那些话落入了她的耳,也落入了父亲的耳。
原来,那是父亲的自知之明。老者的话,众人略带鄙夷、质疑的眼神,在这片记忆中引出了一直被他深植在脑海里的流言耳语。他始终知道,外界是怎么传他的,只是直到这老者以荒州人的身分戳破了这道门纸,他才真正地面对了事实。
虚幻的东西,靠不住吧。
我们不想用谎言活下来。
我们想活,可是不想用别人的命活。
如果不撒谎,我们还能早早对荒州死了心,移居到内地。
说实话吧,疆图侯,荒州到底该不该放弃?不要连我们荒州人也骗。
诞降师,不过是满手捧着虚假的骗子。
别学诞降术,小心别人说你是疆图侯。
都是他,让别人一竿打翻全船的人,京师的诞降师,都活不下去了,简直是过街老鼠。
跟他扯上干系的官员都不得好死,谁知道他背地里又使了什么肮脏手段?
树生终于知道,为什么父亲要对她说那么重的话。
诞降师是下贱的。你学会的话,所有人都会看轻你、践踏你,就像妓女一样。
那眼神,是看妓女。那话语,是骂骗子。
“是吗?”父亲没有生气,那些耳语也动不了他分毫,他只是笑得疲乏。“你觉得活下来,没有比较好?”
众人别开脸。
“谢谢你的实话。”他站起身,拖着脚步离开那排顶棚。
他坐在一处搭在山凹里的顶棚,眼神空洞,静默地任眼前的人声光影穿流而过。那些伤痛的哀号,那些失去亲人的恸哭,都像轻风,无关痛痒地轻轻刮过他,让他觉得这一切都与他毫无干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