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扯大嘴,把脸拉得看起来像枯槁的干柴,哭出血丝与目屎的眼瞪凸出来,彷彿再放任他用力地喊,下一刻那眼珠就会被吐出来──
树生怕得挣开,他的手爪又掐她的嘴,歇斯底里地大骂:“吐出来!怪物!吐出来!把我的家人吐出来!”
父亲到底给他看了什么?!
树生用力往他**一踢,他惨吼得几乎要把她的耳膜穿破。她终于挣开他,拼命往出口跑。可她回头一看,却发现这疯子弓着畜牲模样的身体,四肢齐发地向她奔来,口中还是再喷吼着,要她把他儿子、他家人还来。
父亲的残忍,真正在她的心头上划下了很深的一痕。
她更一无反顾地跑,跑出了房,跑过了好几十年。
“延和三九九”。
树生关上门,贴在门上喘气,紧紧抱着肘,全身发抖。
片刻,她平复,便颤颤地打量自己身处的四周。她来到了一座圆环土楼里,但这又不是一般的土楼。这栋建物维持土楼的环型轮廓,楼壁不是用土夯成,而是一条一条由粗厚的松木交错织成的栅栏,圈住整面楼墙,外头的山影若隐若现在方格子中,云影浮动、树林骚**,都在地上刻画出深浓不一的光影痕迹。
这栋没有房间的土楼,事实上是一座巨大的牢笼。
树生一直觉得呼吸困难,此处的空气散发着浓重而刺鼻的松节油味,让她头晕目眩,体内翻搅,想要干呕。她摀着口鼻,忍着不适,再仔细打量这间牢笼有何特殊之处。
然后,她看到了父亲。一个披头散发的父亲。
他身着洁白的宽衫,衣襟浪**地开着,慵懒地躺倚在中央的一座榻上,往昔的高贵昂然、意气风发,彻底被抹去。榻旁烧着一只香炉,那香烟也是一股类似松节油的气味,裊裊柔柔地箍在父亲周身,像枷锁。
树生四肢无力,她想,会不会是因为这气味,而使过去总是精神奕奕奔走荒州各处的父亲,也变得落魄灰败?他的脸色,惨白憔悴,像大病初愈。
外头**,树生听到谈话声,父亲也吊起眼,无神地看着楼门外,有一群人准备进入。
“陛下,请让亲卫跟随。”
“不,寡人和雀谏官进去即可。”
“小的担心他会对您不利啊!”
“这牢笼的木料都浸过松节油,又点了松香,不碍事。”
“可、可是……他光是瞪着眼看人,也能杀人啊,陛下。”
“你们何时让他吸服松节油?”一个很像雀饮的声音插话。
“大约半个时辰前,雀谏官。”
“我跟陛下进去就好。”顿一下,又说:“还有松节油吗?端进来。”
楼门开启,少司命与另一个男人在亲卫的簇拥下走进牢笼。少司命止步,朝亲卫挥手。持矛备战的亲卫仍警戒地瞪着瘫在榻上的男人,不敢背对,谨慎地步步退出。
他们像一群抓到珍稀异兽的好奇世人,毫不避讳地当着他的面讨论与他独处的危险性。可父亲精神懒散,竟激不起半点受辱的羞愤。
少司命负着手,和那男人一起来到榻前,外头有人端来一只陶瓮与一把交椅,搁在一旁。
面对来人,父亲毫无动静,淡淡地迎视少司命高高在上、俯瞰他的视线。
“来人!”男人的声音微怒。“把这无礼的家伙扶起来,向陛下请安!”
这男人,不论是声音还是任何动作,都像极了雀饮,却比雀饮年轻。树生矛盾,雀饮不是早疯了?
“不必,雀庆。”少司命举手止道:“再强的诞降师,也抗不过松节油。寡人如此待他,已属残忍。他身体欠佳,你体谅他。”
这叫雀庆的男人歪嘴,不屑的神情,像极了雀饮。但雀饮再怎么厌恶不可一世的父亲,也不可能有这种眼神──要把人置于死地的憎恨。
少司命端来椅子,落座,平静地望着父亲。
“爱卿,你有什么话,要跟寡人说吗?”
父亲直视祂的眼,无言。
“雀谏官上奏的罪条,你可都承认?”祂再问。
“罪?”父亲攀着榻边的扶栏,吃力的坐正身子。他声音低嘎。“臣,不知自己犯了何罪。”
祂挑着眉,冷着声说:“雀谏官,你参他何罪。”
每个字都以极紧绷的力量,被雀庆咬出。“私造伪粮,擅决人犯,以妖术迷惑朝野,图己之利,谋己之权。还有……”这四字咬得最重。“谋杀谏官,雀饮。”
“我没杀你父亲。”父亲看向雀庆,平淡的驳道。
“你把他逼疯了!”父亲轻轻一推,就推翻了雀庆的自持。他指着他大骂:“为了达成你的目的,你那恶心的诞降术沾染过多少人的心?我恨不得把你的眼珠挖出来!”
“够了。雀庆。”少司命举手,不让雀庆轻举妄动。“行前你如何答应寡人?”
雀庆紧抿嘴,颤抖的退下一步,闷气让他的脸色清白肃杀。
祂回过头,注视父亲。“爱卿,寡人问你一句,你……还会再犯吗?”
父亲仍是不回话。然而,即使身体、精神都被那浓重的松节油给耗弱,那双眼神还是积蓄着一种刚硬果决的力道。
少司命看懂这眼神,如同彼此初见那刻一样。“你似乎不认为自己有错。”
父亲轻喘口气,吸气的动作,让他的头抬得高,看人的眼神,象是连少司命都被他所睥睨。很明显的,连树生都知道他没认错。
一向温和儒雅的少司命,冷笑了一声。
“私造伪粮,或许是一番好意。”祂说:“但那些伪粮从没填饱百姓的肚子。爱卿,你在欺骗他们。”
“我只是要他们撑过来。”父亲的声音轻,却干脆。“撑到真正的粮食入口。”
“好狂妄的话,爱卿。”祂嗤笑。
雀庆说:“无耻之徒,你拿成千上万百姓的希望和命打赌?这风险多大?要是粮食迟迟不来,你要他们吃一辈子伪粮?”
父亲不理会雀庆,仍直视少司命。“陛下宁可他们吃伪粮,还是活活受饥馑之苦?”
祂的眼神深沉,不为他疑问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