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房间(2)(1 / 2)

诞降之师 范之家 2179 字 3个月前

大棚被一条小道二分,一处积满污水、血迹还有哀叫,另一处静寂,用布、用衣物、用树叶,将死亡裹成长条的物体。放眼望去,那属于活人的哀叫声,竟如此势弱,抗不了那无声的声势。

父亲很努力忽视那大片的沉寂,让自己专注在正残忍的剐他心肉的哀号里头。他蹲在一名女子身边,看到她的手脚被怪力反折,骨头破肉而出,血肉沾着污泥,无人敢动她半分。

他脱下披风,将披风裁出四块,一边命令亲卫:“把布都裁成方块,这样摆!每一位伤者都要!”他将布块摆放在伤者的头脚与双手处,亲卫看到示范,连忙动作。

“撑住!你叫什么名字?”父亲问那伤者。

女子颤抖着:“民、民女……润和。”

父亲努力地笑。“润和,很好听的名字。”他咬破自己的手指,用血分别在布块上写下女子的名字、一个外型如人的画符,以及一幅建全、一幅四肢残破的人形。接着在地上绘出大圆,将这四只布块相连。但他没闲下观看这施咒成果,急忙又去下一个伤员旁看顾。

咒画到一半,方才女子躺着的地方响起激动的欢叫,父亲抬头一瞥,看到女子自行爬起,不可置信地摸抚自己的双肘、双膝,开心地掉着眼泪。他心一宽,却没停留太久,低头继续完成这名伤者的施术。

救了一个,再救一个,他没给自己任何喘息的机会,妄想把这残生营的人全给救活的拼命。然而尸体和伤者越来越多,他施术的手也越来越不稳,不再是每发必中,他的体力、他的意志,一直被耗弱、被削薄。

他正在救一名母亲,她那十岁的儿子被她保护,活得好好,还能坐在一旁害怕地哭,可母亲的肚腹却被急流与尖石撞开一个大洞,血流不止,不断喘气,说不上半句话。

“你娘叫什么名字?”父亲焦急地问那孩子。

那孩子只管哭。

他火大,吼他。“勇敢!像你娘救你一样勇敢!”

孩子一愣,皱着脸,眼泪还是掉,但很费力地吐了一个名字给他。“太、太芳。”

“好孩子!”父亲赶紧低头施咒。他手指的伤口一直被粗布磨擦,痛得不住颤抖。他吸口气,忍住,手飞快比划。

女人的呼吸变快、变短促,惹得父亲紧张,手脚也跟着加速。当那喘息的节奏快到他跟不上时,忽然,一切停止,他僵住。

他抬头,看着女人望着儿子的眼睛,像死掉的鱼,圆大而浑浊。他再看向那孩子,孩子不哭了,一脸傻愣地坐着。三人之间,寂静无声。

发梢上的水滴,代替他的眼泪,滴在这位母亲的手上。

“延和三五九”。

父亲坐在一座阴溼的地窖里,烛光照出他疲惫的病容。

他身旁摆放一具杂木拼成的棺木,面前是一条幽黑的廊道,廊道壁上开了数洞,洞口以木栅隔之。此处是安置重囚的地牢。

他将看守的狱卒驱开,独自伴着棺木坐在这里,垂首沉思,将近一个时辰。

最后,他站起来,进了廊道,抓了一个重囚出来。那重囚凶神恶煞,关在这不见天日的臭窟也没耗弱他的精力,一看有人赤手空拳、大剌剌地捉拿他,他像头斗牛,冲撞攻击,妄想逃跑。然而父亲一个脚劲将他踹翻,并用刀抽了这人的脚筋。

重囚哭叫得像个娃儿,被他拖出牢笼,地面血迹迤迤。他被丢在棺木旁,父亲拉起他的髻子,硬塞了一个东西在他嘴里,并踩住他的咽喉,教这大汉子动弹不得。

父亲打开棺木,里头躺着一具妇人的尸体。他恭敬地拣起妇人脸上的覆面纸,并拿出另一只椭圆状的玉制口含,轻柔如待婴儿般地放进妇人的口中。

被踩在地上的汉子想吐出口中物,被他实时阻止。原来,那汉子也被塞进了一个玉制口含。口含是一种葬俗用物,人们秉持以生事死的精神,不忍死者亡故后飢饿空虚,便塞米粟于口中,尊贵者,则会放入珠玉制成的口含。

父亲从襟里抽出一张画像,代替那张覆面纸,盖在死者脸上。并以指沾了大汉的血,给画像点睛。

那画像上画的,是妇人太芳,亡故后的模样。他此举所诞降出的,不是活物,而是一个死人。

一阵像湿气一样黏滞的安静,贴覆着在场每个人的感官。然后,树生看到,无风的地窖,晃动了光影,棺木里,一只五指模样的影子,探出来,抓住边缘,撑力,爬起。一张称不上脸的面,窟了两个空洞,像眼睛,望着父亲,又望向汉子。它感觉到大汉口中含着它要找的东西,便盯住,不放。

树生听到吸气的声音。吸气声一止,黑影像四肢并爬的蜥虫,眨眼便爬出棺木,扑吃大汉。父亲退开,一脸漠然地听着那喫肉啃骨的黏腻声,伴着如凌迟般的凄惨嘶吼。

那是黑虚之海的“无躯”。

这个世界以及隐匿灾兽的“影子”,俱被一片“黑虚之海”包围。“影子”中的灾兽虽是恶异如鬼魅般恐怖,但确是活生生之物,黑虚之海却是一个毫无生命的空间。它与世界之间,有一道“堤防”隔开生死。

人们相信,这个世界的稳定,是源自于东皇太一手上的一把秤锤,万物的定律,都是这把秤锤秤量出的结果,精准而完美,不易打破,若打破了,亦会以此消彼长之法,来维持平衡。生死之律,由此而来──有生命诞生,便有生命必须离开。肉体死亡、不被牵绑的灵魂,都会被挤出堤防,打入黑虚之海中,变成形体模糊的“无躯”。

此刻,死去妇人的无躯却被拉进堤防中。此举打破平衡的自律,若要修补,便要以另一生命喂食无躯,使之净化,再成为灵魂,封固于完好无缺的肉体中。

简言之,便是一命抵一命,一种必须付出代价的复活之路。父亲毫无犹豫地拿了一个死囚的命,做了这件事。

他的手探入棺木,摸量着仍平静躺在棺里的妇人的腕。树生看到他笑了,那笑是欣慰的,温暖的,带着生之喜悦的,因为感受到一波又一波属于活人的脉动。然而这笑烙在寒气森森的烛光下,却有一种阴晦的刻痕。而他脚下,还有一个无脸无形的怪物,正吃着仍在惨叫的活人的肉──

父亲的笑,太诡异,太恶心。

树生退了几步,逃出这间房。

“延和三六一”。

透过隔窗,树生又听到那个叫雀饮的人不怀好意的声音。她的眼钻进窗缝,看到父亲的侧影。他沉着脸,瞪着前方。

雀饮虚假地说:“听说,淖县海灾之后,侯爷病了一场?身体无恙否?”

“很好。”父亲简短回答。

“定是勘灾太苦,累坏身子,因此陛下此番特别赐这等特级药补予侯爷,望您补好元气,再为国家效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