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日,本侯会上京,亲自谢恩。”
“下官有点纳闷。”雀饮哼笑。“侯爷的诞降术,能治愈伤口,尤其是众人都觉得无望的不治之症,怎么?为何不能治愈自己的病呢?”
父亲没回话。
“荒州人对此,可是到处津津乐道呢。自觉三生有幸,得到一个如此为他们着想的贵侯,遇到海灾,不是往后跑,而是第一个往前冲,实在难得。现在,您可是陛下眼前的红人。”
“雀大人想说的,应当不是这个。”父亲冷冷地说。
“的确的确。”雀饮尖声笑了几下。“下官想说,不论是在穰原执业,还是在术监当职的诞降师,都没听过有这种事。他们认为,侯爷,您是走上斜门歪道了。”
父亲不为所动。“这只是代表,本侯比他们技高一筹。”
“道高者,必然高傲,这果然是定律。”雀饮不以为然。
“这与官高者是一样的道理。”父亲更是不以为意地轻描淡写。
雀饮不怒反笑。“侯爷,最近,咱们谏院查到一件有趣的事。有兴趣听听?”
父亲脸色漠然,显然兴趣不大。
雀饮径自说:“荒州上报穰原的田税,抵销海灾所受的损失,竟不及饶州一县,这代表,荒州的收成并不丰。”到此,话语停顿,似乎在等对方反应。
父亲的表情看不出起伏,彷彿雀饮仅在寒暄天气。
雀饮再说:“而饶州、婺州支援荒州粮仓的数目,也笔笔如实记在度支部那儿。敢问侯爷,您哪来的粮食,让这些灾民饱食?”
父亲拿起桌上的茶盏,吹着热气。
“该不会,也是旁门左道?侯爷要不要亲自解释看看?”
他啜了一口,并没打算回应。
雀饮发现对方还是这样不理不睬,嗤笑。“你以为你可以摆个被诬赖的嘴脸,上京向陛下讨救兵?”
父亲还是笃定的,好像完全不知道雀饮在说什么。
“你粮仓的管事和小吏,都在我手上。或是等那些灾民知道自己吃下的东西是什么,我们再谈。看你如何决定?”
父亲终于抬眼,看着对方。但口气平静,不慌乱。“你要什么。”
雀饮的声音是拔高的得意。“陛下要改派中州大都堂,我希望,是我们原都堂的人马中选。”他说:“枢府那里,有都拔侯靠着,我们这儿,自然也要有一人物与他势均力敌。”
“五十几年了,你们这愚蠢的党争还没结束?”父亲嘲笑。
“事关千条人命,一变天,这千条人命就没了,你说愚蠢不愚蠢?”
“若你们没有贪赃妄法,何苦怕人整治?”父亲说:“说穿了,你们不过是要我替你们的烂摊子粉饰太平。”
雀饮硬声。“答覆。”
父亲起身,背对来客。“送客。”
杯子摔破。
“好,很好。”雀饮咬牙。“我会让你后悔一辈子!会连着你最心爱的荒州一起下去跟你陪葬!”
树生听到脚步声冲来,赶紧闪到一旁,花门随即被撞开,雀饮怒气冲冲地离开。
她再回看屋内,看到父亲又拿起茶盏,要喝茶。可是他的手却在抖,杯盏在他手上颤出尖碎的鸣啼。他镇定的表面,快要裂开。
最后,他放开杯盏,任杯盏摔破。他僵着脸,瞠裂眼,冲出去。
他的脚步无声,很快追上雀饮。她摀着脸,不敢看。
良久,她没听到任何哀嚎,任何冲突。她颤颤地放开手,看到背对她的父亲,正弓着鹰爪,抓在雀饮的臂上,却也只是抓着,毫无动静。
诡异的是,雀饮的表情,象是看到洪水猛兽一样,害怕地狰狞着。他尖叫,撇头闪躲,父亲不让他如愿,抓他下颚,直瞪他眼。他想闭上,父亲就抓他额,要他硬是睁开。
雀饮在父亲眼里,看到什么?树生不知道,却知道这人快疯了,他的叫声越来越尖,越来越像女人,越来越像婴儿,最后尖成一根针,骤然消失。
父亲放开他,他像一条被放生的蛇虫,手脚曲抱,扭成一团,用这幼稚的姿势保护自己,完全联想不到他会有方才那嚣张跋扈的样子。而父亲踉跄几步,歪在墙边,努力撑扶自己不倒下。他累得象是整日不歇、拼命地跑,脸色发白,直喘息。
他的表情起初是害怕,她没想到父亲也会怕,怕自己刚刚亲手干下的事。可父亲没一直让自己留在害怕里,他的思绪往前走,往前走,带起了一种全然豁出去的冷笑。
“千人……算什么?”她听到父亲含着低呵呵的笑声说。“荒州一死,都是万万人……我绝不会,让你们拿荒州,要挟我……”
父亲拖着虚空的脚步,扶着墙面,一跛一跛地离开。雀饮仍维持那姿势,在原地。
树生抵不住好奇,轻着脚步,靠过去看。雀饮抓着头发,嘴里嗫嚅着。她再靠近,想听清他说什么。
忽然,他跳起来,抓她的手,冒着满口白沫的嘴朝她喷着溼臭的话:“不要杀我儿子!要杀就杀我,杀我!跟我家人无关──把我家人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