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料到海啸会侵入濂县,这的确是本侯的错。”父亲辩道:“但诸位不能说这些筑堤之图无效。”
“您还是不认错,侯爷。连初学画的孺子都知道您这图画得有多糟糕。”
父亲瞇眼,哼道:“雀饮,你这是在报复吗?”
雀饮马上装无辜。“瞧,谈到侯爷的过错,您就觉得咱们谏官是因仇刁难,这实在是污辱了谏院的公正性与陛下赐予我们的神圣使命,侯爷。”
若眼神是把利刃,或许雀饮早已穿心而死。但仗势陛下与众臣已被他的言语蛊惑,雀饮倒是有恃无恐。
“够了。”此时,陛下开口。众人俱拱手而立,作垂听之姿。
祂说:“此次濂县之灾,疆图侯确有防范之疏,这点寡人自有惩处。但南荒州能平安度过海灾,而濂县灾民之安顿与县政重建之速,也是疆图侯不容抹灭的政绩,雀谏官。”
雀饮一脸不屑,答道:“是,陛下。”
陛下转过身,深深地看着疆图侯。“爱卿,这三十年来,你为荒州所做的一切,寡人看在眼里,也自许没有用错人。”
父亲静默而立。
“但你孤处荒州,遇事难有人才请讨,行事不免武断。”陛下说:“因此,此后每一幅定疆大图,都要送京审核,核准,方能施做。可行吗?爱卿。”
父亲皱眉,难以置信。“交谁审核?”
“都水监与谏院。”祂看穿疆图侯的心思。“毕竟,崔谏官说得对,筑堤防灾,不该只是靠一股气。”
本会结论定下,众臣簇拥陛下而去。
父亲的表情,只有受辱能够形容。
“延和三二八”。
家宰持着灯烛,穿过层层石制拱廊,来到一座库房。库房里连绵书架,以及置放刻版的板架。再往深处走,可看到一间小耳房,也在浓浓黑夜中亮着灯。
家宰轻敲门扉,唤道:“侯爷。外头有一书商要进呈一组刻版,正在厅里候着。”
半晌,房内无声。家宰轻悄地开门,不出所料,坐在书案前的疆图侯,正聚精会神地研究一组前几天新得的刻版。家宰再唤一声,才引起他的注意。
“怎么?”他盯着同一处太久,眼睛有些花,视线涣散。
“侯爷之前苦寻无果的绝版书,有一书商收罗到了其中几张散刻版,要进呈给您。”家宰不忍。“还是,小的替侯爷接收就好,您去休息吧。”
“不,我去。”他揉揉眼,站起身。“我还想嘱托一些事。”
家宰跟在父亲身后,劝道:“侯爷,虽然您能长命,但身子还是要顾。您天未亮就在绘制定疆图,入夜还要研究这些刻版,实在是……”
“即使陛下给我三百年,还是不够。”父亲闷闷地说:“尤其这几年,定疆图被都水监和谏院联手刁难,要笔笔写实,拖慢筑岸进度,我必须另求他法。”
“侯爷的诞降术已经超绝了。”家宰敬仰地说。
“不够。”父亲摇头,执着地说:“绝对不够。”
父亲越走越快,老迈的家宰已跟不上。他饮下的长命血不够多,岁月开始在他身体转动。跟着父亲四十年,已是极限。
父亲回头,朝他挥手,反劝这老人。“歇下吧,我自己可以。”
路再难走,父亲为了荒州,依旧是个盛壮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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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和三五八”。
若要比拟,人们只想象得出,那可能是雷电打在土地上的声音。而且不只剎那,是不断、延绵、持续的击发,要把众人的耳力震聋、把地上活物全数烧尽的爆烈。荒州人没遇过山崩,只能做这般联想。
他们日后是如此形容这年,淖县沿岸的啸堤崩塌的声音。
豪雨与狂风拉扯着父亲,父亲却不为所动,怔怔地目睹一座形如大山的啸堤,抵不过海啸的冲撞,风雨的侵蚀,瞬间消失在狂水与烟尘中。这崩溃的声势之大,即使他们远在数十里之外的高处,也被震得退步。
父亲**的马不断躁动,他紧抓缰绳,夹稳马腹,好不容易才能留在原处,将这失败的惨状好好记在脑海里。
他很清楚,淖县,不会有任何活口。跟随他的亲卫与幕僚,也都知道。
他们上前来劝。“侯爷,回州府吧,整个荒州,还需要您……”
“是我的错……”父亲轻声地说,声音被那土溃的轰动掩埋,没人听到。
他看到烟尘之后,代之而起的,是被激怒的浪潮水花,它们像多脚的蜈蚣虫,快速地蠕动,急躁地蔓爬,吃田地,吃村子,吃驮兽,吃小孩,吃所有人。
海啸把全荒州的福寿还有他的自信,全给吃了。
“我为什么要任凭那些人,擅改定疆大图?”他喃喃自语。“没有气韵的图,一个石子画错,什么都搞砸,什么都能搞砸……我为什么要听他们的?我在报复吗?拿淖县人、荒州人的命讥笑那些人错了吗?”
风雨把他的高髻打散,凝聚的水滴沿着发梢滴落,水帘把他的视线蒙得一片糊。他狼狈一身,湿透的衣像一片荆棘,只是一个呼息,也让他感到浑身疼痛难忍,他的表情不再坚强,垮出了疲乏,还有怕疼的懦弱。
树生第一次看到,他的肩、他的背,不再挺得宽、挺得直。
他们来时的山路上,传来急促马蹄。马上人的呼喊,将和淖县一起陷在痛苦与死亡中的父亲唤醒。
“救到人了!救到了!”
父亲急忙回头,大喊:“在哪里?”
“人在淖县北边的流山残生营!”
父亲马上踢马狂奔,众亲卫紧随,树生周遭的视野象是被远方一个大洞吸住,扭曲成如水的漩涡,朝那方向流动。最后,定型在一处用麻布与薄板搭成的简陋棚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