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这个待在边塞,任寒风吹凉心坎,时时刻刻垂着首,只为等待女儿一两句不热络的应话的苍老父亲,根本不会存在。
哪种抉择才是对的?
树生感觉到父亲的安静有种不悦,可她还是不知道要怎么向他坦承,浮魈昨夜的一席话,完全瓦解她的心防。那些话一直绕在她心里:“你爹只是太在乎你了,在乎到没了分寸。你若怕伤害他,就不哭,否则你简直是拿刀捅你爹,他刚刚痛得哀哀叫,我从没看过他那窝囊样。”于是她才紧张地望向父亲,父亲却勉强地对她微笑,积极求和。
想到这儿,她忍不住微笑。她真喜欢这二叔说话的样子,明明是个大人,却懂得和孩子平起平坐,并引得他们全心的注意。
而且,她终于被人了解,其实她最怕的,就是让父亲难过。可偏偏,她又找不到合适的角度面对他。结果,总是被逼到事与愿违的地步。
她不过希望自主独立,不拖累任何人,不让自己的软弱无能,成为别人拼命、甚至是犯下滔天大错的原因。
杭乐安忽然倾过身,让树生一惊。她看到父亲越过她,伸手去取她脚下马鞍袋里的东西。
杭乐安拿出一只扁木盒,递给她。“昨天,忘了拿给你。”
树生接过,打开来,是一组刻刀。她深吸口气。
“以后上匠学,会用到的。”杭乐安说。
“可、可是……”她想说:他不是被通缉了吗?她怎可能再上匠学?
“你以为不用上学了?”杭乐安皱眉,严父的模样。“为了将来,再苦再难都要学。”
他为她安排好将来,那么,他在她将来的位置,又会是何处呢?还能这样时时守着她吗?
他会不会为了她的将来,而甘愿被官府还有那些伤害他的人抓去,只愿为她换来一个平静的人生?那这个人生,她能要吗?
她忽然心悸,道谢的话说不出口。而杭乐安也已习惯她的漠然,却不知道十二岁的女孩内心里所翻滚的思绪,早已超越了他对一个孩子的认知。
两人又在静默中等了片刻,终于看到浮魈平安地出现在他们眼前,挥手要他们一块进镇。
杭乐安冷冷地看着浮魈跟着住进他们的房。
“你不能再要一间房?”他问。露宿野外,他能将就,但好不容易有个温暖的房间,他就不能跟树生独处,让他以为彼此又回到了之前正常平静的生活?
浮魈耸耸肩。“这样他们就要看你的旅状哦。”
“好。”杭乐安很干脆。“我让他们看,再要一间房。”
浮魈不以为然地笑着。“你老用那方法,不累啊?”他指的是施孽画。那耗费的不是施术者的体力,而是精力。他注意到杭乐安脸上的憔悴,可不是睡个一天两天便能消解的。
杭乐安却仍是一派执着,对他的关心毫不领情。
然而连树生也觉得不妥。“二叔为什么不能和我们住?”
杭乐安顿住脚步。
“一间房就够了,我们应该省点花费。”树生担心的眼光在父亲与浮魈身上来回。“而且二叔是爹的弟弟,应该可以一起……”
杭乐安叹气,折回来。他不知道浮魈是他弟弟这番说辞,此刻竟是他必须容忍和这家伙待在一起的理由。
“树生。”浮魈感激地摸摸她的头,说:“我都不知道你这么懂事呢。”
树生腼腆地笑着,但她的心思只有自己明白。
她才不是懂事,她只是想逃避和父亲独处的不自在,以及想说出真心话却又脱口不了的矛盾挣扎。浮魈老惹父亲生气,活络了一些父亲总是心事重重的疲惫表情,她也喜欢听到他什么都无所谓的轻松笑声。若没有浮魈,他们只会一直在尴尬中继续摩擦。
杭乐安隔开浮魈的手,指着床榻浮魈摊手。“没问题,只要你不赶我走,我就要偷笑了。”
“二叔可以跟客舍要张榻架吗?”树生对浮魈说:“直接睡在地上很冷。”
浮魈又忍不住用手背去抚她的脸颊,喜孜孜地道:“树生,你真是好唷!二叔就爱贴心的孩子。”
树生一缩。浮魈的手,好冰,就像这戍州的朔风一样。
杭乐安只得再隔开他。“快去。我们要睡了,晚一刻就不等你,直接锁门。”
“好好。”浮魈举手,作投降状,乖乖出房,到楼下的柜台找伙计。
杭乐安吐口气,踱到角落的炉上查看正要滚沸的汤水,炉旁就是一座盆架,架上置了一只铜盆,旁侧还有一面巾架,都备好了干净的白巾。此处虽是肃穆的军镇,客舍仍能这样齐备舒适,杭乐安自己也放松了精神。
他把汤瓶里的热汤倒进铜盆,试了水温,又兑些冷水进去。他用这温水洗了条白巾,唤女儿来:“树生,洗洗脸吧。”
正站在另一角的书案前,琢磨着什么的树生,听到唤声,吓了一跳。
“喔,好。”她赶紧过来。
“你在看什么?”他望著书案。
树生接过热呼呼的巾子,擦着手脸,敷衍道:“只是觉得那书案很奇特。”
杭乐安走过去看。这书案的确别致,是内地独有的檀木制成,式样也别出心裁,表面看似是一张平坦的桌面,但桌面中间有一条缝,桌沿处也设有把手,显然这案面能往左右掀开。他打开一看,里面还设有隔层,放置文房四宝,专供旅人写家书用。
“你喜欢吗?”他问树生。
“嗯,很不错啊。”树生没有很认真地答。
“之后我们稳定下来,爹请人做一张给你,如何?”杭乐安笑说,摸着檀木的质感。“在上头刻版、读书、写字,都很好。”
树生怔怔地点头。“嗯,好啊。”她发现,不只是她需要住客舍,父亲也很需要。由四壁围起、被平静的烛光晕染得温黄的地方,让他们有种回到自己的家的感觉,不用再忍受粗鲁的朔风,把他们赖以取暖、安定心神的营火吹得摇颤颤的。
那种强压在冷静、强悍下的焦躁紧绷,似乎像雾遇到了阳光,霎那在父亲身上消解。
真正贪恋家的人,或许是杭乐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