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怀疑,躺在他周遭的流民其实都是冻死的尸体,连畏寒的呻吟声都听不到。
他只听到树生牙齿打颤的声音。
“很冷吗?”杭乐安担忧地问,树生缩着身点头。
他打开自身的棉袄,将女儿塞在里头,紧紧地抱着,另一手却也没停,忙着从马鞍袋里搜出像石头般硬的白饼,和冻成乳白块状的油膏。这是在出长令丘前,向小村农人购来的。他想,此刻那些朴实的农人大概在官吏的斥骂下恍然大悟,自己帮了个什么来头的人。
白饼被冻得很硬,树生扳不开,杭乐安接过来,替她扳成了小块,好方便她咀嚼。
“先吃些油膏吧。”他又拿了油膏给她。“吃些油,身子就不怕冷了。”
树生捧着,抬头看了看父亲的脸。
“你的脸,还痛吗?”她问。
“不怎么痛了。”他笑道,但马上就撇开脸。不只是这张脸之于女儿是完全陌生的,更因为这颊上如刺青的疤痕,让他有种受辱的感觉。
“你的脸,本来是长这个样子?”不过,和这张脸也相处了两天,而它总是露出关怀她、操心她,甚至是软求自己接纳它的表情。此刻再谈起它,树生倒没那么见外害怕了。
“对。”杭乐安叹气,感受到树生认清事实、接纳事实的努力,或许真正要勇敢的人,是他。他问:“你还是不习惯吗?”
“没有。”树生摇头。“只是我想通了,我大概长得像娘。”
杭乐安一愣。可以这样心平气和地提到她母亲,感觉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的眼睛既没那么小,也不像你现在这么……”她找着词汇。“大。”
他噗哧笑了一下。
“所以我应该长得像娘吧?”她看着父亲,用眼神询问答案。
“对,你像。”他以指替她梳发,望着她那双一点也不像他的柔和杏眼,心里再强调一次:像,像极了。像到让他在这逃亡的夜里,不由自主又想起了她。
但他不愿跟这孩子谈她母亲。
“快把油膏吃了。”他拍拍她的手,打断这对话的继续。其实,他更怕的是她会继续问下去:“为什么你要变容?”他可回答不出来。
树生忍着油腥味,认分地咬了油膏几口,但这安静不过片刻。她的手肘不小心碰到了杭乐安腹部上的伤口,让他身子畏怯一缩,她感觉到了,赶紧回头问:“肚子的伤口呢?”
“没事,我很好。”他安抚她。
但杭乐安这想自行吞忍一切痛苦、烦忧的模样,让树生稍稍不满,更引起她许多问题。她想解开这一个个困扰她好久的累赘。
“你知道他们……我是说那些住在树里的人,为什么要打你吗?”她问。
“我擅闯他们的地盘,让他们生气了。”他叹气,勉强答道。
“为什么官府要抓你?”
“树生……”杭乐安有点招架不住。
“是因为我们杀了土楼里的姨和叔吗?”
“树生。”杭乐安不高兴。“是我,是我动手的,不是『我们』。”
又来了!树生说:“你要救我,所以你杀了他们,怎么不是我们?”
杭乐安转开头,软着语气:“树生,我们不要谈这个,好吗?快把东西吃下,我们得睡了……”
“那些想伤害我们的人,为什么要追我们?”树生并不理会他,径自问:“你是因为他们想伤害你,所以才变容的吗?”
她现在才发现,自己一点都不了解父亲,现在回想起那个瞇着小眼睛、老好人样的父亲,也只记得他总堆着和善的笑这样敷衍表面的形象。她好不容易不再怕这张陌生的脸了,而这些问题已累积到不能不抛,她为什么不能问?
问清了,她才能给自己准备,让自己更安分地待在这逃亡的生活里。
但父亲就只是沉默。他用沉默告诉她:对,她不能问,她没必要知道,即使她跟他都流落到这般地步了。
戍州夜晚的风,呼呼疾掠过原野,像疯人尖啸、哀嚎的声音,灌入这被尴尬黏着的氛围里。
杭乐安拉了拉衣服,将她包裹得更紧,不让风伤她一丝一毫。
树生却有些推拒。父亲身上一直都有一股让她认得、让她安心的味道,有点像墨,混杂着檀香的味道,即使现在风尘仆仆,也仍隐约闻得到。以前两人闹别扭,只要被这气味的怀抱一拥,就代表了一种和解,会让她卸下倔强,痛哭出来。
可此刻,这不是她要的。她不要妥协,她要参与父亲的秘密!
发现树生在挣他推他,他怕她受风寒,粗声警告:“树生!”
树生瞪他:“你都不想让我知道吗?”
“树生……”
树生嘴快到几乎不让他说到话。“你觉得我是小孩,所以都不能知道吗?”
“树生!”杭乐安忽然施力,将她箍得好紧,让树生一怔,停了口,听他说:“我会保护你,你不会有事。你知道这点就够了。”顿一下,又说:“我们很快就能安定下来,你会继续上匠学,过着平常的日子,直到你大了足以自己生活,爹都守着你,这个,爹给你保证,好吗?”
简言之,就是不要再挖他背后那片黑暗了。
树生低着头,安静着。
“好吗?”杭乐安要听到她亲口答应。“答应我,不要再问,不要再担心,好吗?”
树生哼着气,幽幽地说:“你每次都这样……”
“什么?”
“我们都被赶出家了,你还是什么事也不跟我说。”她的口气怨怼。“娘的事,你也一样,你每次都这样……”
杭乐安愣住,心里泛着酸,片刻答不上话。
最后,他轻声地说:“对不起。”
他拿走树生几乎没动的晚餐,问:“你还要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