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肉花(2)(2 / 2)

诞降之师 范之家 2178 字 3个月前

当他们出山,来到戍州时,当地才刚下过白毛雪。树生看到不同城市、不同山林的广阔原野,在绵密的白雪覆盖下连绵不尽。放眼四周,除了他们背后这座长令丘,再也看不到任何一座山,只有缓缓起伏的丘坡。大块大块的阴云,在丘坡后方爬走着。

戍州的冬天,总是灰白、寂寥,特别长。

出山前杭乐安便听附近伐林的人家说过,去岁末,戍州刚下完冬季最大一场白毛雪。遇到这白毛雪,没人敢让任何一个活的生灵待在外头。这白毛雪很细,容易吸进肺里,吸了一个时辰,身体还没冻僵,肺已经结了冰,不能呼吸。

戍州人、派至边疆服役的士兵,除了死于战争,大多是这样死的。

杭乐安催马下山,观察着山脚下的一处营地。为了躲避缉拿官兵,他又在长令丘上逗留半日,并选了一个偏僻的角落下山。这方位的山下只有这所营地,用麻织帷幕围成一圈,呼呼的朔风鼓动着用竹子撑开的麻布,除此之外,毫无动静。

没有炊烟,没有烧柴烧草的味道,没有畜生呼息的声音,没有人气。

杭乐安紧紧搂着身前的树生,驾马驱前,紧绷地靠近。

他掀开帷幕一角,窥探着。乍看之下,里面似乎空无一物,只有白雪落在起伏不定的地面上。但地面为何不平?再细看……

原来帷幕里面,遍地都是冻死的尸体。

这种简陋的帷幕,并非生活在戍州的游牧者所用的毡庐居屋,而是官府暂时搭就起来的“残生营”,收留游牧地被战火烧毁、牲财被抢、一无所有的百姓。

牡国的侵略,就跟荒州的海啸一样,一直困扰着戍州。距离最近的一次入侵,如瓜婆所说,是去岁八月搞得穰原人心惶惶的那一回,牡国十万大军**近百里,甚至有一纵队已兵临长令丘下,准备进山攻入饶州。都拔侯赶了近把月,才将牡军势力全部移除。

此战事距今也已半岁,不料戍州当地复原的脚步缓慢,无力赶在白毛雪之前将所有的流民安顿妥当,只能让他们暴露在白毛雪下等死。

杭乐安脸色凝重,干冷的空气也让他重咳几声。

树生皱眉,担心地瞧他。

他拍拍她,微笑。“没事,爹真的好多了。”这笑,牵起他脸颊旁已烙下墨绿暗色的疤痕,乍看,很像一条树藤状的刺青。

树生开口,还想问什么,忽然一旁传来马蹄踩在雪上的崩碎声,还有一声粗喝:“谁?谁在那里?”

杭乐安一愣,屏息听着马蹄的声响。没有交谈声,马蹄声单调,应该只有一人。他低声告诉树生:“一会儿静静的,不要出声。”树生绷着身子,点头。

他吸口气,大胆地踢马走出去。

来人果然是一名巡查的戍州骑兵,一看到杭乐安的马出来,便提起矛,狠狠地瞪将过来,杭乐安趁机,也赶紧用眼神抓住他射过来的注视。两人互瞪,对峙了片刻。

树生在一旁安静观看,发现本来凶神恶煞的骑兵略松了表情,接着不屑地吊着嘴,嗤道:“老头,你瞎啦?这残生营废了,满地都是死人。骑你的跛驴,往南边走吧!”

杭乐安松口气,他顺利地让这骑兵中了“孽画”。距离太远,他还担心无法成功。他让这骑兵此刻看到的,是一个骑着老驴的掉牙老头,一身蓝缕,明显就是想到残生营讨口饭吃的流民。

树生张着嘴,愕然地看着这骑兵像中邪似的,独自沉浸在自个儿的戏里。

“啥?你问要走多远?”骑兵哼笑:“十里就行了,老头,那里有个营所,才刚派完饶州送来的大面呢。瞧你的老驴也撑不久了,快去、去。”他挥着手。

杭乐安勒转马头,顺着他的话离去。

“欸,等等,等等。”可那骑兵又想到什么,叫住了他。杭乐安不得不回头,让这骑兵脑海中的老头继续在他面前低声下气。

“你瞧过这人没?”骑兵从马鞍袋里抽出一卷画,在风中抖开。“这人是朝廷要捉拿的要犯。”

树生倒吸口气,杭乐安则是一愕,尴尬地偏着头。

那卷画上的人,正是他此刻的真貌。

树生是个敏感的孩子,看他拼命赶路、对旁人皆存有戒备的紧绷模样,他知道即使她不开口问,心里也早有个底,而他更因为作父亲的自尊,迟迟无法向她解释这一切。

然而像此刻这样,当场被**裸揭开彼此都不愿正视的事实,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这就是他们离家的原因。她父亲不是一个好人。多么难堪的坦承。

“喂!老头,怎不答话?你说啊!”因为杭乐安避开了眼神,此刻在骑兵脑里作祟的幻象无以为继。他所看到的老头,正心虚地撇开头,不敢看他,让他生疑。

杭乐安赶紧回神,重新对上骑兵的眼,让幻象告诉他答案。

“不认得?好吧。”骑兵讪讪地收起画卷。“若看到了,报给残生营的主掌也可。朝廷出重赏啊,够你到内地买田享福哩。”

骑兵离他们而去,杭乐安也踢马,朝反向速速奔离,离官兵越远越好。

他们往东南走,慢慢深入戍州,然而遍野茫茫的白雪荒草,见不到一座商镇,比长令丘的山路还要荒凉。最后,确实如骑兵所说的,他找到了一处聚集较多人气的残生营。他们混入时已将近天黑,官兵早下岗,仅余下一班非官非民、纯粹行善的人马,聚于发放炉饼与热汤的锅炉周围为流民分食,维持薄弱的生气表象。谁知道这残生营能再撑多久,而不落入他稍早看到的那番惨状?

自进入戍州后,杭乐安总想起他的家乡荒州。

他将座骑混进残生营旁的栅栏里,这里畜生又杂又多,多是运粮的驮马,杂一只马进去并无大碍。他卸下马鞍袋,再带着树生安置在最外围的帷幕,远离人群,毕竟他不敢冒任何可能被认出的险。

但这儿仅有一只用零星的干马粪温烧的火盆,几十个人合用一只,甚至不够暖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