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里亮了许多,杭乐安放了月虫,任它飞憩在树洞一角。接着他替树生打理起来,脱了她的披风,检查她的衣服是否淋湿。当然,她被包得好好的,一点事都没有。他松口气,毕竟没火,他真怕她湿了而着凉。
“你湿了。”树生望着他浑身湿溽的身子,小声地说:“你全身都湿了。”到现在她对父亲说起话来,还是怯生。
“没关系。”他替树生脱了棉袄,让她躺在较多干叶的地方,蓬松的叶子铺满她全身。“你累了,快睡吧,爹在这儿。”他笑说,想让她安心。
他退到一边,背对着她,整理着浑身狼狈的自己。他不让她看他颊上的伤,不让她看除了微笑以外的其他表情。他很安静,她还以为他会软着声,好好向她解释这一天下来发生的事。为什么匠学里的那批人要抓她?为什么父亲会诞降术?为什么那些山林之人要对他恶言相向?还有,他现在为什么是长这个样子?他难道没义务跟她好好解释吗?
她应该有权质问,但她没有这么做。她感觉得到,此刻的父亲禁不起她任何严厉的质疑和苛责。
他刚刚在她面前,被如此残忍地贱踏着、污辱着,却还是向那些人低声下气,都是为了她。他做什么都在想着她。
可是这天,她却无时无刻都在怕这张脸。
她忽然觉得好羞耻。
杭乐安拧干湿衣后,便就地躺下。这位置能让他守着门口,随时警戒。不过他仍背对树生,不让她看见这张使她陌生恐慌的脸。
歇了一阵,他听到树生爬起来的窸窣声,他赶紧起身,回头问:“怎么了?冷吗?”
树生朝他伸出手。“爹,一起睡吧。”
他一愣,深深地看着女儿。他轻声问:“你不怕我吗?”
树生抿着嘴,坚定的摇头。“你是我爹,”她小声地说:“不怕了。”
他的眼眶湿了。
他伸出手,牵着她,将她拉进怀里紧紧拥着,带着她睡进干叶的窝铺里。
直到翌晨醒来,树生都这样被抱在怀里,力道始终没松,父亲的下颚也牢牢贴在她的头顶上,像要确保她的存在。她的手还被父亲握得出了一手热汗。
其实她很想说:“爹,别抱那么紧,我闷。”但她忍着了。
她想和父亲妥协,不要再折磨彼此。
玉伐一脸沉重,坐在上朝的马车上。他没睡好,即使吞了一计醒神用的朱砂丸,喝了一碗用合欢皮熬的药茶,他的头还是因昏厥而隐隐作痛。昨日行动失败的愤怒与挫折,还在他脑子里沸腾。
多亏少司命对此事异常震怒,连夜往四方边境发了八百里加急,他想,东主子大概也得知这消息。
羞辱感使他的头又更加昏重。毕竟蚀里头,有一堆喜欢看人笑话的家伙,随时都想把在上位者给拉下去。过去,他也是其中一个。
他得想办法挽回局面,还有地位、信誉、面子。在朝为官,他重视这些无形之物比人命还重,他可以容许自己长得其貌不扬,可若失去这些东西护身,人就如同畜生无异。像现在那疆图侯,岂不是一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吗?狼狈至极,可笑透顶。
他是首席日召师,即使不与御言师合作,也能制住这诞降师。
马车开始上坡,他掀开帘子一看,车已上求如山里的禁城,属于外朝的见宫就在眼前山腰上。见宫是少司命与众臣议论政事的朝堂,用白滑似玉的洁石砌成高伟的土楼形式,连撑柱都雕画着繁复的花卉图腾。其四周亦座落了数十座略小的朝楼,是各部官吏办公场所。在太阳的辉映下,此处显得特别干净纯粹,这大概是少司命的一种为政理想。
玉伐每天上朝办公,都要入眼这景象,即使阴天,见宫还是白得那样一尘不染,不太真实地微晕着洁净的白光。他想,要是这少司命知道蚀的影子就在这见宫里头,不知作何感想。铁定是继疆图侯案后,又一记让他羞愧欲死的讽刺。
他在东边一座府楼前下车。此府楼的木柱雕了骨节分明的梅枝,瓦当则饰有梅花印,以梅之刚硬与洁净象征刑法之清明,这正是审刑院与刑狱司的据地。刑狱司以判案为主责,而审刑院专以查案为务,两者功用相辅相成,故聚于一处。
玉伐下车,边整理朝服,边走进府楼。打杂小吏见他大人驾到,赶紧调好温汤,浸泡手巾,拧干递上,给他大人擦擦手脸。玉伐理所当然接过,抹了抹手,就扔还给小吏。
走上通往公房的走廊,玉伐见一个作走查吏打扮的人等在公房门口,不屑地冷哼一声。那人看到他来,走近他。
依朝堂礼节,尔穆月必须主动向位居三品高位的判官作揖打礼。他冷着脸躬身,毫无情绪起伏地说:“玉判官。”
“什么事让你一大早来我公房?”玉伐继续走,甚至越过尔穆月,不停下。
尔穆月跟在他身后,淡然地说:“我布署饶州的走查吏,在利济镇上死了一个。”
玉伐停下脚步,盯着他。“是吗?”他提高的声音,代表他对这话有点兴趣。“那他们人呢?他跟他女儿。”
“周遭商镇都搜不到人,可能已进山。”尔穆月说:“长令丘有禁族人士,大抵是在他们地盘上稍作停留。我已发快信,要戍州人员警戒。”
“很好啊。”玉伐哼笑说:“你怎这么好心,跟我说这些?”
尔穆月冷淡地说:“只是公事公办,让玉判官知道,人犯又多一条谋杀官吏的罪状。”
玉伐点头。“好,我会记得。”他又以异样眼光盯着尔穆月,压低声音说:“你怎不亲自出马,好去立个功呢?不论是东主子还是少司命,都会很高兴的。我不信你打不过那诞降师。”
“院司要指挥使镇守中央,调派人马,不得随意外出。”他硬梆梆的回答,对那立功的**毫不动容。
玉伐觉得,和这家伙说话真是无趣。他撇嘴,佯装意兴阑珊地挥挥手。“好了,你下去忙你的。我早上还要开个朝会呢,别扰我。”
尔穆月仍维持那张冷硬的嘴脸,欠身后,默默离开。
玉伐觑着他出楼的背影,嘴角一斜。
人要往高处爬,天经地义。像蚀郎这种假清高之士,就活该踩在他们脚底下。
等确定尔穆月出楼,玉伐招来小吏。“备快马,我要出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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