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越来越陡,周旁树林越来越大、越来越深,四周漆黑得甚至快要将灯光给吞噬殆尽。不过杭乐安倒不慌不忙,毫不畏这深浓的黑暗,而是以一种求助的心情,凝神留意着黑暗的动静。
不久,他看到了一点一点或青或黄的光点。不识此道的旅人可能会以为是山林野兽的眼睛,但杭乐安反倒宽了心,他知道,那是日虫、月虫所散发出的光芒。禁族之人不用火,用火是对山林的亵渎,因此他们在黑夜的照明全赖日虫、月虫的帮忙。能看到日虫、月虫的光,代表禁族人的居所就在不远处。
他将挂灯的灯火熄灭,他们的视线陷入晕暗,但适应之后,便发现自己此刻正置身在宛如晴朗夜空中一般。日虫月虫的点点光斑勾勒出了这片深林的轮廓,黑暗不再因无知而那么使人不安,温润的光芒更传达出一种安宁的平静。这让紧绷的树生稍稍抽离出这一天累积下来的惊吓疲惫,为这美丽柔和似天上银河的景色感到赞叹。
不知何时,他们也没再淋到雨了,杭乐安想,应是此处的树冠浓密,阻隔了雨水落下。
他继续驱马前进,希望可以找到禁族人,好说明来意。
“停下。”忽然,前方黑暗传来一抹老迈却严厉异常的声音,好不容易放松的树生又为此紧张起来。杭乐安依言勒马停步。
“下马来,带着血腥的黑墨之人。”那声音又命令道,有点不善。
杭乐安心里有了准备,他们闻到了他身上怎么都掩不去的黑墨与血腥味,应当知道他是个诞降师。但他倒不慌,他认为不论是诞降师还是疆图侯的身分,大抵都不会与这支不问世事的氏族有任何利害关系。
他跳下马,将树生也抱下来,却让她留在马边,自己走上前去。
声音又说:“再照亮点,我要瞧瞧这人。”
语落,更多青、黄色的光点晕开了黑夜。树生这才看清她所身处的地方,这里的树比她在任何土楼里看到的还要粗大,可能要二十人才能环抱住那树腰。朝上一看,树冠仍是隐没在黑暗中,树实在太高,这点光还透不过那层黑。她再看看这些不知何时已围绕在他们周遭的人,他们手上捧着芋叶,芋叶里盛着红色的**,浮载着圆形的黑虫,而照亮此处的光芒,全源自那黑虫的尾巴。发出黄光者,为日虫,发出青光者,是月虫。
这些人身上,有的穿着类似取自鸟类或走兽的皮袍,有的则披着以坚韧的树叶树皮织就成的衣服,且披散着头发,不结髻,和来自市井的他们有着天壤之别。
那严厉的声音出自一个被岁月给浓缩得瘪瘦微小的老妪,她穿着狐狸的皮袍,皮色橙黄金亮,身分地位马上与众人区隔开来。
她一直瞪视着父亲,极不友善。
杭乐安却不以为意,向这些人作揖,客气对老妪道:“在下杭乐安,这是小女杭树生。咱们错过住宿的市镇,深夜雨天,不好赶路,敢问能否让我们父女俩在此借留一宿?”
老妪不答话,却径自抓起杭乐安的手,凑到鼻下嗅闻。杭乐安一愣,直觉想抽回,但老妪像猛禽脚爪的手劲道特强,甚至抓痛他,也不放开他的手。
“这个墨味,”老妪说:“浓得可不像只累积了十几年。”
杭乐安脸色一僵。
“拥有这墨味的你,显得太年轻了。”老妪皱眉。“你真是叫这个名字吗?”
杭乐安的表情也冷下来,不好看了。他说:“婆婆,我们不过是想在此留宿一晚的旅人,并无恶意,过去的身分不重要吧?”
“怎会不重要?”老妪喝道,树生被这中气十足的骂声吓得心惊。“咱们禁族人士的森林,从不让你们这些下贱的诞降师靠近。”
下贱的诞降师?树生愕然,愣愣的看着父亲僵直的背影。她不懂诞降师有什么好让人看不起的。
老妪又骂:“尤其更不欢迎你这种以此道为官的人!”她骂得激动,冒出了当地的土音,树生有点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杭乐安冷冷地看着老妪。
他想,这老家伙认得他是谁。他推敲出这土音来自饶州的古老土方言,定了神,也以此方言回话,毕竟他不愿树生听懂,她绝不该懂。
“以此道为官又如何?”他说:“同样为禁国做事,何苦我要遭贵族轻蔑?”
“呸!”老妪也直接用方言回骂:“少司命启用你这种人,简直是对我大禁之氏的污辱。祂老了吗?搞不清楚,用你们这种玩弄生命的巫术来稳定国土,简直是儿戏!”她指着周遭的大树,说:“你看看这些大树,你看看我们是如何千辛万苦花了五百年,甚至更遥长的千年,巩固这片国土!我们的树根扎住了地底下的地牛,不让祂翻身,这片土地才没有震**,你再瞧瞧你为荒州做了什么事?海啸不是年年发作?哼,大树是活生生的生命,不是纸和墨画出来的幻象!我们是将树木当神祭祀的虔诚氏族,你这下贱之人敢拿我们来跟你比拼,简直是奇耻大辱!”
一旁的人还插嘴道:“甚至画出末世图,想毁了这世上的所有生灵……那个人又是谁啊?”口气满是鄙夷不屑。
杭乐安皱眉瞪向那人,警告他此时没有插嘴的余地。那人被这气势汹汹的眼神一瞪,有点尴尬地别开眼睛。
杭乐安转身,本想一走了之,不再与这些人缠斗。他没料到这些人认出他疆图侯的过去,甚至对此身分如此嫉恨。他过去的确做错了许多事,但他可不愿让自己沦落到任这些人喊打。
可一转身,他就看到了树生冷得苍白的脸,和缩着发抖的小身子,还有一双不安惊恐的眼睛。她的眼神担心地告诉他:为何他要被这些人恶面相向?
被污辱的盛怒被压下了,他的心里只剩下满满的不忍与愧疚。
他呼口气,又转回身。“婆婆,那是过去的事了,如今我不过是一介布衣……”他冷静地对那老妪说:“我女儿需要个温暖的地方休息,请您──”
老妪不等他说完,竟从腰上抽出一条短鞭,朝杭乐安的脸狠狠抽去。
杭乐安被打得踉跄几步。他伸手一摸,是血,脸颊刺辣难忍。
他皱眉,冰寒地瞪着老妪。
“爹──”树生惊慌喊叫。
他不回身,声音仍十分平静。“没事,爹没事。”
“无耻。”老妪说:“你还敢提出这要求?甚至拿孩子来当借口?”她鞭子指着树生:“告诉你,你再出现,我连这贱种都不放过!”
“你敢?”杭乐安低声喝道,眼神肃杀。周遭的族人看到他脸色不对,上前拉开老妪,不再让她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