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乐安一震,警戒地瞪他。
教工意识到冒犯,力劲放松,软了表情,赔笑道:“池缸里都是青苔,许久没清洗,怕您碰了,会害病。”
“是吗?”杭乐安抽开手,神色淡漠。“劳您费心。”
这间小土楼又分内外双进,丰先生的书房在后进厢房,于是离开天井后,便带着杭乐安穿过第一进主厅。杭乐安也发现这主厅的奇特,屋子里摆了很多条案,上头置了许多擦得晶亮的黄铜器,如壶、盘、盆、杯等物,都有光滑能映物的表面,而没有任何纹饰。
这些物品很寻常,毕竟这所匠学也教授铸铜的技术,会放在这儿等待先生查验,十分合理。但杭乐安不懂,为何这些铜器都擦拭得光可鉴人?
教工的脚步不停,杭乐安也不好逗留,跟着上前,进入后进。
来到厢房前,教工拱手立在一旁,向房内轻喊道:“丰先生,杭树生的父亲来拜访了。”
里头传出声音。“请他进来。”
杭乐安辨着这声音,很是陌生,不像那几个他一直在防备的声音。
教工依言打开门,请杭乐安进去。
门口迎面摆放一座气派的紫檀木屏风,比杭乐安还高,让外人没法一眼窥透房里一切。
“您们慢谈。”教工又向他作揖一拜,将门关上。
此刻,杭乐安似乎只能往前走了,别无选择。
他绕过屏风,以为会看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匠学先生的书房,可能有书案、书柜、一座煮茶的火炉,还有一堆杂乱的待查验的匠生作品。
然而,等在屏风后的,只有一大面长方铜镜。铜镜之大,把杭乐安从头到脚都映照进去。镜面之清晰,杭乐安甚至将自己错愕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
他现在才想通,是日召术!
他马上折返,要退出这房。
然而,他耳边已听到浪声与风声──他再熟悉不过的,属于荒州的声音。
教工退出厢房,来到天井。此时天井上已站了两个人。一个是秀气的书生,一个是留着八字胡的男人。
书生看到教工,扬声夸道:“你刚刚做得真是不错,让他扰乱水面,咱们就就功亏一篑了。等水面静止,要好长一段时间。”
“他机警得让人直冒冷汗。”一旁的日召师玉伐说。
“不过,还是进去了。”书生笑说:“也让你的镜子抓到了他的过去。目前来说,仍属尚可。”
“应该要再设下第三道防护。”玉伐环顾这座内院。“万一他突围,还能有个应变。”
“先别说丧气话,不太吉利啊。”书生笑劝道:“他突不破,就像我先前说的,他是一个很尽责的父亲,所以,突不破的。”他自信满满的扬高声音。
玉伐哼一声。“最好如此。”便不再说话。
书生对教工说:“你到外楼去,盯住杭树生,别让她跑了。”
教工木然地说:“是的,大人。”他对书生百般依从的模样,很明显的也是中了御言师的控术。
教工走出中门,书生对日召师一笑。“若你真要最后一道防线,这就是了。他女儿虽是个普通人,但也有这般可用的价值。”
玉伐不以为然,负手走近第二进厢房。
●
这是杭乐安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只要是有恶梦的夜晚,这个地方绝对不会放过他。
疆图侯的侯府,是一座沾染溼苔的石砌堡垒,依着山势,峭立于一座面海的山丘上。海风成日呼啸,天空随时是酝酿暴风雨似的晦暗,连海的颜色也变得阴晴不定。有时海被风激怒了,浪重重的打在石崖上,那水花竟能溅湿在山路边洒扫的仆役。
侯府的大门前,有一道拔高宽敞的石阶,石阶接往一座气派的石拱桥。拱桥是侯府唯一的对外通道,横跨高深的海涯,落于山丘对面的土地。
站在桥上,往下看,可以看到海的怒气,正旋成一个个深黑的漩涡。大风吹进这口崖谷,四处碰壁,只能往上爆裂,便将桥上通过的人马吹得慌乱。若桥不用石面打造,抵不住这风。
这就是荒州的海与风。
杭乐安站在石桥前,看着一个身着黑色深衣的女子,交手恭立,后头候着一辆小马车。在禁国,女子身着黑衣不是逢临丧祭,便是被夫家休弃,若在外头闲晃,很容易给人指点。
这女子不怕风的刺骨,也不畏仆役好奇的眼光,连马也对这长久的等候不耐起来,烦躁地踢着蹄,但她还是坚定不动,维持这等待的身姿。
杭乐安看着她苍白的脸上,是一双忧郁的细眉,曾有的狡捷灵动的眼光,因为那样悲哀地垂着眼,竟只剩哀戚的黯淡,还有一圈围在眼睛旁的灰色憔悴。梳成堕马髻的头发,耐不住大风的摧残,散得狼狈……她此刻的模样,绝无法让人联想到她曾有光鲜动人的时候。
杭乐安知道这是日召术的镜子照映到他的内心所投射出的幻影,但即使是最让他刻骨铭心的恶梦,都无法将这么真实的景象带到他眼前。这真实激出了他十年来一直压抑下的思念,思念甚至误导他,教他暂时忘去这是敌人的术法,他只是如此贪恋地注视着那女子。
他想起昨晚看着树生熟睡的模样,再看着这女子,果然,树生长得比较像她。
此时,有一批马队沿着蜿蜒的马道驰骋而下,这马队清一色是粗壮雄勇的黑色骏马,只有这种马能抗得住荒州大风,在大风中疾驰。众马的粗蹄敲撞在石地上,震天价响。
女子赶紧抬头,面色慌张地看着那批马队往拱桥而来。杭乐安也跟着看去。
马队的领头身着藏青的贴身马服与黑色长靴,一件裁成袍衣模样的披风利落地缠绕在他身上,不妨碍马步的行进。他那漆木高冠将他顶上的发髻扎得实实的,恶风如何吹,都吹不乱他的贵族仪态。
很面熟的一个人。杭乐安想,那不正是他自己的真面目?
下了马道,领头者见到女子,一勒马疆,停了下来。后头跟着的随从与卫军也齐整划一地停步。
领头者斜着眼,高高在上地望着女子,神色极为淡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