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乐安握紧拳头。他现在要面对的,不只有蚀,竟还有少司命。
“你想清楚,横拓。”駮的口气稍软了些,并呼唤杭乐安的真名。“想清楚了,寡人朝堂的门永远为你而开。”
杭乐安冷着脸,不回话。
“这就是寡人请你回朝的决心。”駮的声音开始抽离,形体的存在感竟也一点一滴地褪去。
“横拓,望你三思。”这是駮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然后,牠消失了。
留在原地的,是一只在街上随处可见的犬。犬稍稍醒过神,发现眼前有两只怪物盯着牠,惊得跳起来,赶紧跑出玄关。
辟邪要追上去,杭乐安阻止它们。那只犬不过是媒介,少司命只是藉牠的生命来承载祂的意志,如此不必出宫,祂也能出巡坊间。
杭乐安走近辟邪,竟伸手将它们的眼睛挖出,但它们也没挣扎,任主人摆布。辟邪失去眼睛,便被赶回了纸里,继续做一张双眼空洞的辟邪画像。
屋子又回复了黑夜里的寂静。
眼珠在杭乐安的手上化成带着血味的墨渍,他一脸厌恶地把污渍擦去。然后,疲累地坐在这寂静里,把脸埋进手心,如此,在树生的房门前,无眠地守了一整夜。
隔日清晨,用过早食,杭乐安替树生打理衣饰,那衣服是近日新裁,桃红的色泽仍是光亮亮的,让女孩更讨人喜欢。要去见匠学的先生,为慎重起见,他也穿了一件料面较好的袍子。
只是,他的脸色仍沾着一夜没睡的惺忪。
“爹,你……”树生很少这样关心地问他,所以有点口拙。“很累?”
杭乐安笑了笑。“收拾行李,忙得有些晚,不碍事。”
树生心一沉。她以为父亲答应去见丰先生后,就会打消离开穰原的念头,显然她想得太简单。但念头一转,她倒不悲观,要是丰先生打动了父亲,答应她进入术监,他们就会留下来。
打理妥当,杭乐安牵着树生出门,走上闹街,往树生的匠学走去。
途中,他们经过一座热闹耕市的外围。平时,此处人声沸腾,杂着摊档叫卖以及几个强悍妇人向贩子砍价的喊声,或是大牛车要过街,御牛人朝天挥舞鞭子警示路人的尖拔响音。
可这当下,围在一处观看什么的人群被挤迫在一片压抑里,要说话,也是窃窃私语。杭乐安与树生都注意到那处的动静。
杭乐安看到位于人群中心的人,身着审刑院的黑色官服,头戴硬挺幞头,腰上佩刀与走查令牌,似乎在向店家查案。他略感一震,但他想,少司命不至于在人来人往的街上大剌剌的逮捕他。若真要强逼他,昨晚就是个好时机,何苦不动手?
他很快冷静,保持着镇定的步调,让自己与一般路人无异。但牵着树生的手却更紧,将她拉得离自己更近。
树生则是好奇,频频回首去探个究竟,结果路没走好,踉跄了几步,总是杭乐安扶住她。他提醒她。“树生,好好看路。”
“那儿发生什么事了?”她问。
“没什么。”他佯装若无其事地说:“大概是某个店家没按规矩赋税,被走查吏盯上吧。”
提到走查吏,孩子们都会惧怕地一缩。大人总说,若再不乖,就会叫走查吏把他们捉走,拖到地牢用刑。聪明的孩子会顶嘴,问他们怎会知道自己不乖?大人便答:走查吏无所不知,有权查,有权办,无所不能。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没有任何民或官敢惹上走查吏。
杭乐安倒没这样吓唬过树生,所以树生还是那样贪着看,顾不得走路。
她看上一个同样穿戴黑色官服与幞头的大人。她注意他,因为他高高在上,**骑着一匹威风的黑色骏马。他直着腰杆,衬出那官服的笔挺,并一手持缰,一手摆于腰间,挺立出他的宽肩。无形中,这马上架势便增添了不可进犯的威严。
他不说话,安静地看着其他人办事,偶尔有其他走查吏过来同他说话,他稍稍压低身子听,仅淡漠地点头,轻描淡写地挥着戴着黑手套的手,对方便恭敬地退下。她想,这骑马的人一定是这些人的头儿,可是他又那么年轻,脸上都没胡子……
忽然,他头一撇,竟往树生的方向看去。
她一惊,赶紧低头,乖乖地跟着父亲走了一段路。
之后,她又忍不住回头,偷偷往那大人看去,背上却惊出一身汗。
那个大人的眼睛,始终没有放过她,一直牢牢地盯着她瞧。他们越离越远,他甚至会侧过身子,继续看她。
好像他认识她似的,却不能过来打招呼。可树生确定,她不认得他。
他似乎也没恶意,只是表情严肃,不苟言笑,让被盯着的人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歹事。
后来,他们拐了一个弯,便看不到耕市与那群人了。
他们来到匠学,迎接杭乐安的是一位年轻资浅的教工。他向杭乐安作揖:“丰先生已在内院等您了,请跟我来。”匠学是两座大小土楼相连,大土楼是匠生修习课程的地方,小土楼则称为内院,供先生们休憩。
教工对树生说:“早上的操课快开始了,去跟红教工领刻版,今天还得再练一幅出来。”
“好的。”树生一脸光亮,看着父亲。“爹,我先去了。”她很期待结果。
杭乐安想阻止,但树生已跑远。他本打算带着树生见那位丰先生,谈完正事就马上回家。
“这里请。”教工打开一扇区隔内外院的中门,请道。
杭乐安迟疑片刻,走向中门,跨进去。
教工在门内一旁等着,杭乐安进去后,他便将中门关上,栓上门杆。杭乐安心里微微一悸,但仍像寒暄天气似的问道:“这里禁得很严?”
教工笑道:“匠学的孩子年纪小,皮,常常闯进先生们休憩读书的内院,不胜其扰,只好如此。”
杭乐安点头,不安地看着这道紧闭的门。教工走在前头,领着杭乐安穿过内院的天井。天井中央,以直线陈设数个巨大池缸,这种陶制池缸在一些大户人家或正式场合常见,池中会养一些彩莲或水草,讲究的还会在里头蓄养金鱼。
然而此处池缸只储着异常清澈的水。缸里漆黑,天光照在平静无波的水面上,让水面形成一面面晶亮的镜子。
杭乐安看着池缸,心底不安的涟漪不断扩大,他不由自主伸出手,想搅乱这些池缸里的水。
“别碰!”教工却忽然抓住他的手,力劲又急又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