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府西院,正是向府二房的院子。
西院的春在堂,正是左相的书房。
此刻,左相栽在春在堂的椅子里一动不动,一张木然的脸,在跳跃的灯火间,忽明忽暗。
他身前的书案上,赫然躺着一封拆开的信,信纸上,别致的朱泥印章异常显眼。
此信,正是宫里头的皇后娘娘连夜派人送来的那封。她在信中问及祖父和伯父的把柄,请父亲大人务必坦然相告,否则向家大祸临头,无人能力挽狂澜。
左相疲累地闭上眼,他已然是晚了,可清儿和文儿还年轻,万万不该被牵连。
父亲和长兄,糊涂至极啊。
原来,向士雍私征关税一事,左相早已知晓。
当初,在圣女进宫一事上,向老太爷对左相多加指责。不料言多必失,无意中暴露向士雍已授人以柄,需要手中权势保命的事实。
左相大吃一惊,命人暗中抓捕了长兄向士雍的亲信刘英,秘密看押审问。
那刘英跟随向士雍多年,是专门负责押运粮草和物资的押运官。
起初,他死不认罪,一口咬定节度使大人光明磊落,不曾贪墨一针一线。
向府亲卫对他严刑拷打,也不曾让他改口。
左相狠下心肠,命人将他的老娘兄弟齐齐逮来。那刘英见了老母,痛哭流涕,这才开口说了实话。
事情的始末是这样的。
向士雍所镇守的北庭,正处于通往西域的要道之上,乃是出关的必经之路。来来往往的大批客商,缴纳了巨额的关税。
这些关税,大头都要上交朝廷,可即便是余下的那些,也够让北庭上上下下赚个盆满钵满了。
可惜,在平定北境之后,先帝为了沟通各地财货、活跃贸易,下旨停止征收关税。由奢入俭难,突然没了关税油水的滋养,边塞的日子便格外难过。
向士雍财迷心窍,铤而走险,招募了当地一些地痞流氓入伍,专门做守城官兵。
这些官兵负责对过路客商的货物进行检验,标准极其严苛,客商轻易出不得城。
明眼人一瞧便知,这向节度使哪是在守城,分明是借着守城的名儿,行私征关税之实。
果然,客商们没法子,都在背地里悄悄塞银子和东西,以求破财免灾、蒙混过关。
征收来的东西和银子就近存放在城门附近的仓库中。每次存满了,向士雍便派刘英在夜里将财物悄悄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这些年,刘英表面上是押运官,实际上做的都是些见不得人的营生。
他暗中为向士雍囤积的民脂民膏,整整塞满了二十六个仓库。粗略算起来,抵得上大齐全国上下五年的税赋,可谓是富可敌国。
左相心知,此事一旦东窗事发,不仅身在北庭的长兄会晚节不保,向府也会被抄家。向府的上上下下,老老少少,都难免有一场牢狱之灾。哪怕是嫁到宫中的女儿,都免不了一个软禁的下场。
万幸他及时得知此事,若能劝得长兄回头是岸,向家或有一线生机。
为了让儿女置身事外,他将此事瞒得密不透风,不想女儿竟来信询问。清儿自小敏锐机警,她既有此一问,必是已经知道了些什么,即便他不说,只怕也瞒不了多久了。
昏暗的屋里,灯火摇曳,左相将手覆在额上,良久,发出一声低低的太息。
夜半子时,永安宫西偏殿依然掌着灯。
向清欢将父亲的回信看完,僵直地呆坐了好一阵,才渐渐缓过神来。
此时她方知,那要降未降的天劫,已经与她有过一次擦肩了。若非南越犯边,皇上应该已经动手了。
她曾离家破人亡只有咫尺之隔,竟无半点知觉。时至今日,不知该叹伯父太贪、皇上太精,还是自己太笨。
她抹一把脸,不知何时,两滴清泪溢出眼眶,冲淡了她洗漱过后匀在脸上的面脂。
她却顾不得这些,拿起父亲的信,又细细看了一遍。
父亲在信中分析了向家如今面临的情势,交趾战事尚未结束,皇上顾及南北边境安危,不会在此时动手。也就是说,他们还有时间。
有时间,便有转圜之机。
此事之所以能瞒到如今,一因北庭是伯父的地盘,比起被敲诈,客商更怕出不了城门,断了财路,是以大多都选择了忍气吞声;二因周边的官员,忌惮向家势大,没有把握一击即中,都在等待时机,伺机而动。
好在伯父也没有彻底昏了头,尚记得巧立名目。
虽说此事有私征关税之实,可那些守城的士兵,自身也不干净。即使被人告发,伯父可以推说是手下人所为,自己并不知情。御下不严的罪名,比之私征关税,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如此说来,此事可大可小,最终结果如何,端看皇上态度。
若皇上一心想要根除向家立威,那些官员望风而动,必会死咬着向家不放,或许还会翻出些捕风捉影的陈年旧事弹劾父亲,以求将向家一网打尽。若真到了这一步,向家只怕永无翻身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