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日头从一枚耀眼的金锞子,变成了一枚橘橘的鸭蛋黄。
天渐渐暗下来,脚下蒸腾了一天的暑气,仿佛在夜幕降临的一刹那,偃旗息鼓、烟消云散。
宣室殿里已掌了灯。
齐嘉在羊角琉璃灯下,目光专注地批阅奏折。殿中静的很,滴漏和翻阅纸张的声音清晰可闻。
李德全不着痕迹地揉了揉自己的老腰,看向皇上的眼神不由得带了两份疼惜。
今儿皇上连轴忙了一天,北边有林灾,南边有洪涝,工部要修桥,兵部有军报。
忙成这样,皇上还不得不抽出时间来应对宫中琐事,光宗人府丞钱大人就一早一晚跑了两趟。
也算是调剂了,他瞧着,晌午钱大人走了之后,皇上的心情貌似好了一些。钱良先前说皇上给他的差事与皇后娘娘有关,究竟能是什么差事呢?
“李德全,几时了?”
冷不丁被点名,李德全一哆嗦,忙道:“皇上,酉时三刻了,您申时用的晚膳,这会子饿了吧。御膳房备着银耳莲子羹,奴才给您盛一碗?”
“不了,朕不饿。”
齐嘉放下朱笔,揉揉肩颈和臂膀,眉头微皱。
“皇上,您今儿坐了太久,这身上肯定酸疼的紧。奴才这就叫人去唤太医令来。”
“不必劳师动众的,朕自己活动活动便好。”
齐嘉从龙椅上起身,在御书房中舒展手脚,最后来到轩窗前站定。
初夏的夜晚,凉风习习,美景清幽,连月亮都是莹润的皎白。
齐嘉默默赏了一会儿月,突然问道:“李德全,今儿是什么日子了?”
李德全瞧着那轮挂在天上,无遮无挡、清晰无比的圆月亮,狐疑地道:“皇上,今儿正是十五。您瞧,这月亮多圆多美呐。”
“朕却觉得,这漫天的星子甚美。再圆的月,也需得星子来配,才能‘夜夜流光相皎洁’。你说是不是?”
说完,也不等李德全回话,他便径直坐回了龙椅,随手拿起一本奏折翻看起来。
李德全瞅瞅月亮和星星,再回头瞧瞧板着一张脸的皇上,突然灵光一闪,恨不得抽自己个嘴巴,他怎么就才想到呢。
这“夜夜流光相皎洁”的上一句,不正是“愿我如星君如月”么。
他清清嗓子,蹭上前道:“皇上,今儿是十五了,可要奴才通知永安宫接驾?”
闻言,齐嘉批阅奏折的手一顿,却又很快恢复如常。
他头也不抬,淡淡地道:“按照老祖宗留下的规矩,初一十五,朕是应该去皇后宫中。可朕何时守过这规矩,既然不曾守过,如今要改,总得有个理由吧。”
李德全差点没笑出声来。
感情皇上是想去永安宫,却又怕丢了他的龙脸啊。
皇上也是,先前对皇后娘娘百般嫌弃,这会子又上心地紧。皇后娘娘可不是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主儿,皇上这回,可有得磨了。
他在心里一阵偷笑,转念一想,不对啊,皇上这么要面子的人,跟他唠这嗑儿干啥捏?
不会……是要他给想一个叭?
李德全笑不出来了。
他眼珠一转,便勾了头,哈着腰,手揣袖子里头,腋下夹着拂尘,整个人瞬间散发出一股村里老大爷般老实巴交的气息。
齐嘉也不说话,只管在奏折上笔走龙蛇,偶尔高贵冷艳地用余光轻轻扫他一眼,一副“你小子自己看着办”的酷霸表情。
李德全认命地搓把脸,弱弱地道:“皇上……要不,咱就说是太后让您去的?”
“不行,母后宠信皇后,容易露馅儿。”
“那就说,去永安宫赏园子?”
“……然后再被关在门外与你大眼儿瞪小眼儿?!”
齐嘉凤眼一瞪,李德全缩了缩脖子,忽然福至心灵,喜道:“对了,皇上,东海大轸国不是刚上贡了一床神锦衾么,咱给皇后娘娘送去呗?”
齐嘉想把狼毫甩在他脸上,“你想干啥,朕大晚上去永安宫还自带被子,赶明儿阖宫上下都得传个遍,朕不要脸呐。没一点儿用,给朕接着想。”
接连被骂,李德全蔫巴了,他哭丧着脸道:“皇上,奴才实在没辙了。自古以来,这英雄亲近美人,都是趁人之危才能成事的。皇后娘娘贵为天下之母,谁敢……”
哭着哭着,他突然睁大了眼,“皇上,上回皇后娘娘险些摔倒,也不知是否崴了脚……”
齐嘉瞬间竖起了耳朵。
他打奏折后露出一双眼,“朕……去瞧瞧?”
李德全似小鸡啄米般点头,“奴才觉得行。”
话音刚落,齐嘉已然站起身来,抬腿便向外走去。
走到半路他又生生停下,逡巡自己一圈,一下整整衣领,一下扯扯袖子,还试图弯下腰去抚平衣袍上的褶皱。
李德全哪见过这阵势,皇上打从下生起,就没有做过低头哈腰这一动作。
“哎呦皇上,万万使不得,奴才来给您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