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出宫前,时常在英华殿里诵经念佛。
神宗在时,太后对这等神佛之事也不甚上心。神宗猝然崩逝,太后触目神伤,整日里暗暗垂泪。
皇上为了宽怀母亲,一得了空便往长乐宫跑。只是,一边是繁忙的政事,一边是意志消沉的亲母,眼见着,皇上就清减了下来,连龙袍都要重新量了再做。
偏巧,这当口,太后母家长嫂——沈家大夫人递了牌子觐见。皇上虽然平日不怎么待见这位舅母,但护母心切,没多想,便让人宣了她进宫。
沈大夫人带了两位僧尼入宫,并献上一本由护国寺高僧亲手抄录加持的佛经,祝愿太后能消哀解痛,渡过苦厄。皇上难得的给了好脸,收下了佛经和僧尼。
也不知是佛法浩瀚,还是太后思念母家,沈大夫人进宫一趟,太后苍白的面色立时便红润了一些。太医开了药,慢慢将养着,太后凤体逐渐康健起来。
后来,太后还微服出宫,特地到护国寺还愿。只不过……
想到这里,李德全一颗心不禁提了起来。他悄悄觑了眼御辇,见皇上面容沉静,正在闭目养神,这才把心咽回肚子里。
他可没忘了,那日太后派人召皇上前去。到了长乐宫敷华殿,竹意守在门口,称太后只让皇上自个儿进去。皇上进殿后,他和竹意一左一右,守在殿门外。
他敏锐察觉今日不比寻常,便悄悄查看竹意的神色,可竹意却不看他,微低着头,目不斜视,整个人似入定了般。见状,他更觉不安。
果然,没过多久,殿中隐隐约约传出争吵声。虽然听不清内容,可皇上的声音时大时小,似乎极为愤怒,却又不得不隐忍。太后的声音则十分平和,似是浑不在意。
不多时,皇上便携着满身怒气冲出殿来。见着他二人的瞬间,脚步一滞,周身怒气似是收了收,才快步出了长乐宫。
皇上盛怒。旁人不知道,他却清楚地很。
皇上绷着脸上了御辇,一路平安无事地回了宣室殿御书房,自个儿进屋,关上屋门,接着如同狂风暴雨一般,将里头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个干净。
他在门外听得真真儿的,等里头静了,提着脑袋悄悄摸进去,只瞅了一眼,便差点儿给吓掉魂儿。好好个御书房,打砸得似菜市口一般。
可皇上也就闹了这么一遭,发泄完了,第二天跟没事人一般。倒是太后,从那以后便时常去英华殿烧香拜佛,还命人将英华殿西配殿布置成佛堂,平日便在佛堂里诵经修行,连长乐宫都不怎么回了。
皇上对此甚是恼怒,却置若罔闻。过了不久,便下旨封了向家嫡女向清欢为后,择日大婚。
太后在帝后大婚的次日,便动身去了千佛山,至今未归。其间,皇上连发数道家书,思母之情拳拳,都未能将太后召回。
前面就是英华殿了,李德全摒除杂念,抖擞几分精神,提起一口气,刚要唱喏,却听见皇上低沉地开了口:“不必停,往角楼去。”
皇城四角是角台,角楼便是建在角台上的阁楼建筑。角楼本是城墙防御工事,起瞭望和防御作用。可在这太平盛世,似乎只剩登高远望、遍揽胜景这一项用处了。
英华殿处于皇城西北角,离着角楼仅有一墙之隔。
李德全觉得皇上今儿甚是怪异,难得的去了皇后宫里,又跑来英华殿,这会子又过英华殿不入,来登这角楼。
齐嘉登上角楼,极目远眺,脚下是五十米宽暗光留影的护城河,远处是万家灯火车水马龙的邺城。
他静静地看着,胳膊上倏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少时不能出宫,他时常躲开小太监和侍卫,跑来这里看风景。那时登高,只觉得素月分辉,明河共影,目力所及之处,尽是吾家国土。
太傅教他,为天子者,不外乎“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而已矣!他深以为然。
可是如今,再登城楼,依然是信美天下,可护城河对岸鼎沸的人声和不时飘过来的几丝烟火气,却似生着毒刺的藤蔓般,弯弯绕绕,直达他的心底,刺得他血液澎湃,心生狠戾。
世间之大,惟有他是一人苦苦熬着。
父皇去后,多少个漆黑的夜里,他被梦境密密缠绕。梦中,他独身立于长街,面前是白茫茫的天地,背后空无一人。到处是刺目的空洞,天上地下,仿佛只剩他一人。
天不假年,父皇大业未成,便撒手西去。他于弱冠之年登基,朝廷虎狼环伺,以沈家、向家为首的世家大族,在早早失去了镇压之后,纷纷露出了獠牙。他提早亲政,便意味着皇后之争提前搬上了政治舞台。
母后乃三朝元老沈阁老之女。外祖当年助父皇坐稳皇位,眼见女儿、外孙一步登天,便已预见沈家日中则昃、月盈则食的结局。临终之前,留下遗言:一宫不容二沈,沈姒在世之日,沈家子孙不得再送女入宫。
沈姒,正是母后的闺名。
只可惜,外祖聪明一世,却未能荫及子孙。两位舅父这些年做下的事情,万死亦不足惜。背地里结党营私,做些贪官污吏的行径也就罢了,竟还心心念念皇后之位。眼见自己的女儿无法送进宫,便将主意打到了姻亲的头上。
向家的老夫人正是外祖的堂妹。虽说向老夫人仙去多年,可两家打断骨头连着亲,沈家主动亲近,向家自然不会推拒。
当向清欢美名满京城之时,他便明了,沈向两家已然是一体的了。
原本倒也没什么,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只是,沈向两家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不择手段对婻儿痛下杀手,更不该逼得母后出宫修行。
齐嘉深深吸一口气,胸膛内的堵塞感却没有好转的迹象,更是铺天盖地汹涌而来。
今日,他在朝堂上吃了左相的气,心中不忿,便想起了向清欢。自她嫁入宫中以来,这还是他头一回想去瞧瞧她。
倒不是真的想见她,只是觉得,同样是身居后位的女子,母后被逼得离宫,她又凭什么可以置身事外,逍遥自在。
圣女一事,他早有谋算,势在必得。可是,在成事之前,他一点儿不介意让向家头疼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