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便扯开沈华星要走,沈华星连忙撒娇:“爹爹,星儿知道错了,我这不是着急吗?为什么朝廷里都如此厌恶东海顾氏?听见顾世子和昭阳皇后的名讳更是跟听见瘟疫似的。”
沈沼周围看了看:“你想知道当年的事?”
“那是自然。”
“前儿个,你姐姐从雁归山老家探亲回来,你不仅不亲自迎接,反而说她是显摆炫耀够了,舍得回来了。”
沈华星秀眉紧蹙,拈着帕子听他说。
沈沼扶了扶腰间革带,循循善诱:“你仔细想想,是你的不是吧?去去,和你姐姐赔礼道歉,爹爹再把这事同你讲。”
沈华星眉眼低垂,嘴角嘲讽地笑笑。
什么姐姐妹妹的?同父异母的两个女孩,生来要是就对盘,那才奇了怪了。
然而想了又想,却还是扯着沈沼衣袖吩咐身边丫鬟:“去去去,做碗豆腐虾滑煲,待会儿我亲自给她送过去。”
说完,又扭头笑靥甜甜的:“爹爹,星儿那不过是嫉妒姐姐才华罢了,也就是嘴上酸几句,心里其实比谁都高兴的,毕竟是带着血亲的姐妹,总比旁人来得更加亲近些。”
这话顿时说道沈沼心坎上了,他如今不过这两个女儿,最希望看到的便是她们俩相互扶持。
他点头,欣慰地拍了拍沈华星的手背。
书房里,沈沼屏退下人。
“自古红颜薄命,传闻昭阳皇后出生时天降祥瑞,当时的东海顾氏权势显赫,若是他们揭竿而起,恐怕今日的江山就要姓顾了。”
沈华星倒吸一口凉气。
沈沼整理着花枝,回忆起当年的事:“明景帝忌惮顾家不是一天两天了,于是顾世子……哦,也就是北阳公主的父亲,他弱冠时来长安为质,待了大概七八个月,正逢上宫中选秀,他只遥遥一眼就看中了周家跳舞的小女儿,顾世子年轻气盛的,问了人才知道这周家的小女儿已经是入选的秀女了,还没来得及册封贵妃罢了。”
“当时就是在木兰园,他竟也不管不顾,当众向明景帝求娶周家女,不知是谁起的头,说要遵循旧制,射箭比试,本是为了给皇帝留面子,结果那顾世子骑在马上,一箭三发!”
盆中的水仙花清白纯洁,斗拱檐枋的如意结映着晨曦漂亮的像是早开的簇簇红梅。
昭阳殿里,他们三个窝在炕上彻夜不眠,从三更说话说到现在。
“顾世子骑在马上,一箭三发,他把拿彩头绣球抢在手里,走近了抛给周家小女,然后又跑去请罪,可大家都道是英雄难过美人关,皇帝也不曾责罚,而后,他便带着周家小女回了东海。”
年轻帝王裹着被子,仔仔细细回忆当年的事情。
尽量挑着喜悦的来同顾灵依讲,顾灵依听得入神,吉贝则坐在蒲团上偷偷地吃蜜饯。
他知道,宇文彻讲的大概都是些外壳子上美好有趣的,这北朝里上上下下都讲究规矩礼数,人人都划分三六九等,朝廷官员张口闭口都是尊卑礼教。
柔然是明面儿上的血腥,北朝长安却是暗地里的尔虞我诈。
顾世子这个行径,定然会被说成是僭越。
吉贝正想说话,却听见顾灵依糯糯的声音,她带着点困意:“真不愧是我爹爹,太厉害了,敢跟皇帝抢女人。”
吉贝差点笑出来。
宇文彻揉揉她的发,似是感叹:“你这性子该是随了你爹爹,那时皇帝多疑暴虐,世家公子里个个都是洞察人心,明哲保身的,独独顾世子清风明月。”
顾灵依歪头,又打了个哈欠,想起来什么,猛地直起身子拉住宇文彻的手:“哥哥,我爹爹这样的人,如果他还在世,他会喜欢我吗?”
“当然会,哪有爹爹会不喜欢子女的?”
顾灵依又伸着头,眼睛瞪得大大的:“那即使我不学无术,好几岁了连字都认不全,琴棋书画什么也不会,还总是闯祸犯错,他也会喜欢我吗?”
宇文彻喉结微动,又立即点头:“会,他会喜欢你,不管如何,他都会喜欢你。”
“哦。”
少女直直躺下,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很乱,心房里的血又把烦躁迷惘流到四肢百骸。
“哥哥。”
“嗯。”
她直挺挺坐起来,换了个姿势,依赖主人的幼兽一样枕在宇文彻膝头。
“吉贝,你别吃了。”
她又伸手去拉了拉吉贝,吉贝放下手里的蜜饯,回头看她。
顾灵依又问宇文彻:“哥哥,那他会喜欢你吗?”
炭火明灭,满屋寂静。
宇文彻眼角悄悄红了,只得连忙别过头去。
没有人会喜欢仇人的孩子,顾家的人都恨他入骨。
刚问完,顾灵依又突然想起来:“咦,今日又不是休沭,你不用去上朝?”
宇文彻低头,勉强笑笑:“你睡下了,我再去。”
顾灵依点点头,阖上眸子不说话了。
过了很久,年轻帝王小心翼翼地下了榻,吉贝立即起身。
宇文彻抬抬手,示意他坐下吧。
床榻上,少女娇娇小小睡做一团,墨发散若青云遮住小半张脸。
宇文彻回眸,披上鹤氅走了。
屋外寒光如雪。
屋内,顾灵依翻了个身坐起来,眸子略微红肿了些。
吉贝连忙上前,顾灵依低头,忍不住无声落泪。
“哎呀呀,陛下搁这陪你彻夜说话,就是怕你难受,外面都是些爱说疯话嚼舌根的鸹貔和猹,你再睡睡,醒了教我打马球。”
顾灵依摇摇头,强忍着哽咽:“我不难受,是因为他难受……”
“我对顾家、对东海没有记忆,没有感情,对朝廷、对群臣没有职责,没有责任,对北朝、对百姓没有博爱,没有夙愿。”
“但是他有愧疚,有职责,有责任,有博爱,又有夙愿,他又要保护我,又要给天下一个交代,又要应对谏官诘问,又要忧心史官的毛笔,又怕我难受,其实我怕他难受,我,只怕他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