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头,墨色不疾不徐把皇宫晕染成除了光芒,淹没所有的颜色。
荷花湖旁,笼火透过山水画纸把白色衣裙染上温润的光,少女立在那里,衣袂被风吹得翩翩而舞,身影纤细柔弱,满身月华愈发衬得颜似珠玉。
她见杨亢宗走过来时,唇齿轻启道:“路这样的黑,老师不点灯笼看得清吗?”
杨亢宗行礼跪下,坦**道:“心中光明,何惧行途?”
顾灵依笑了一下,渐渐握紧挑灯竹竿,她这个人没什么弯弯绕绕的肠子,喜欢有什么事儿便直接问出来。
“老师派人去刺杀本公主,也是心中光明?”
昨个南棹和蚰蜒几乎是同时查出来。她回长安城时,一路追杀来的刺客就是杨亢宗派的人。
杨亢宗抬眸,并没有什么惊讶的啊,在他看来,治理天下自然不止是仁德,但君主最需要的却是仁德,所以身为臣子便要果决谋断,他不惧当个心狠手辣之人,只怕不能帮助君主铲除这危害江山社稷的人。
他久久没有回答,顾灵依愠上眉梢,怒道:“杨亢宗!本宫在问话!”
她学的礼仪规矩用不着给这种要置她于死地的人用,顾灵依回来长安时一路上若不是吉贝救了她两次,她还会武功,那当真是死无葬身之地。
她知道杨亢宗一直不喜欢她,可好歹算是看着她长大的,她平日里在他面前规规矩矩的,可这人竟然狠的下心要杀她!
顾灵依一时间被风吹的有些眼眸湿润。
杨亢宗皱眉,冷漠道:“臣问心无愧,公主何不反思于己?身为公主,便有一份儿北朝与江山社稷的责任,然公主却只知自身,不知其它,屡次危害江山社稷,臣诛之,但令无食长安米!”
顾灵依愣住,继而气的笑了,她把长安当做家,可杨亢宗却说让她不要白白吃长安的粮食。
她何错之有?不是她求着谁要来的公主之位,杨亢宗拿刀杀人倒反而成了正义之人,她差点死掉,却要被凶手指责反思自己?
停了一会儿,顾灵依平静下来,字字珠玑道:“长安米不是你杨家的米,你杨家的米却是长安的米,长安乃天子脚下,天子是本宫的哥哥,本宫是堂堂北朝公主,本宫是君、你为仆,仆杀君是妄为伦常之大罪,杨亢宗你认不认罪?!”
清风徐来,她墨发如瀑,居高临下冷冷看着杨亢宗。
“臣认罪,但臣却不后悔,请公主治臣之罪。”
杨亢宗叩首,傲骨铮铮,他有他奉为圭垚的规矩法度,故而他认罪,可是他却不觉得自己错了什么。
顾灵依粲然一笑,挑了挑灯笼,唇齿轻启道:“那你还想杀我吗?”
杨亢宗闭眼不答,顾灵依冷眸扫过,缓缓踱步道:“本宫从小是陛下教的,和你们旁人学的仁义礼智都不一样,我哥哥从小便教我,旁人欺负过来的,就要报回去,哪怕如今没有能力,来日方长。”
她转身,挑着灯火而行,片刻后转身回眸,道:“我不会将这件事再告诉任何人,我哥哥他也不会知道,所以——你不用担心因为这件事危害到什么江山社稷。”
夏夜处处蟋蟀蝉鸣,凉丝丝的风飘过荷花湖,满宫清爽。
几个值夜的宫女窃窃私语道:“你们瞧瞧,不过就是个柔然不受宠的王子,一来咱们宫瞧瞧横的,就跟个寻找了主人的狗一样。”
“可不是嘛,偏生公主还纵着他,昨个瞅见有人怠慢了,直接就责罚了,公主那样的性子,以前可万万不是这样的。”
“就是就是,真是晦气的话,瞧他那一只蓝瞳,看着就知道定然是什么妖怪脱成的……”
另一个赶紧止住这话,道:“咱们做奴才的都长点儿心吧,背后的议论主子可是杀头的大罪。”
暗夜里,吉贝缓缓走过来,阴鹜着眼道:“小心我割了你们的舌头。”
几个宫女愣了愣,顿时紧张了起来,想了想又道:“我们又没说什么,这昭阳殿里还轮不到你来说话,有本事你去告诉公主,公主性子温和,她可不会割了我们舌头。”
吉贝五指渐渐收紧,嗤笑一声,正准备说话,却听见身后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我是不会割了你们的舌头,但你们从今以后都不用再出现在昭阳殿了。”
在宫里被一宫之主赶出去后,也绝对不会再有别的宫愿意去收了,何况是北阳公主亲自去赶的人?
垂拱殿里,宇文彻伏案而坐,南舟细细同他禀报这些事情。
宇文彻抬眸,冷漠高远道:“不过一些耍小聪明的手段罢了,吉诃这样的人不过是想趁机按个细作罢了,派人盯着点,若是他见好便收就罢了,否则寻个公主看不见的地方杀了便是。”
南舟拱手,又道:“陛下,鹤唳司芦莘昨个递信说查出来风声堂堂主是何人了?”
宇文彻放下手中笔,示意南舟继续说下去。
“是裴青程,从前也是江湖里数一数二的杀手,他手里还豢养着死士,可是最让人称奇的是,他效忠的主子——是公主殿下。”
宇文彻猛地抬眸,中指一下一下敲击桌面。
白露明月清风,萤火漂流之夏,夜色中,满湖的西子争艳静静的开放着,他踏过木板桥走到湖心亭时,顾灵依采了满满一捧的西子争艳坐在小亭子里,风吹着满头墨发,那么娇小的人愈发形单影只了。
宇文彻眉心微蹙,解下外袍披在顾灵依身上,顾灵依回眸,夜色无人的地方,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温柔的不像话。
“都这么晚了,怎么不乖乖睡觉?”
“你不是也没睡吗?”
宇文彻看见她手里一大捧的西子争艳,便打趣道:“大晚上的,你这是跑来做了采花贼吗?”
顾灵依纯澈一笑,抬头问道:“那你是来抓采花贼的吗?”
宇文彻戳了戳她的脸颊,道:“你若是哪天做了贼,亦没人抓你的,抓了你每日不得多掏几碗牢饭的银子?你这样挑食,狱卒供不起的。”
顾灵依抿唇,举了举手里的花,转身道:“我可不是什么采花贼,我采这花是想送给一个朋友的,她现在已经不在长安城了……”
宇文彻没接话,两个人坐在湖边,任由风吹。
顿了好一会,宇文彻侧眸去问道:“你认识裴青程?”
顾灵依秀眉微蹙,想起来裴青程可不就是蚰蜒的名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