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亢宗来进谏时,跪在垂拱殿外久久不起,风把他的紫色官袍吹起来,贴在清瘦的身躯上。
宇文彻亲自来扶,杨亢宗只是叩首,手执玉笏,目光炯炯问道:“陛下可曾记得当年拜师授业之际,你同老臣说过什么?”
夕阳西下,方方正正花岗岩上流淌着清澈的霞光,风拂而过时,满树的翡翠都在随风而动。
宇文彻无声叹息,负手而立,通身的矜贵清傲,他去责问旁人,也必有人去责问他。
“老师,朕当年说——必当以程门立雪之挚、囊萤映雪之勤,闻鸡起舞,日夜兼程,学得大道,立得雄志,察纳雅言,励精图治,让北朝再现一片盛世。”
杨亢宗点头,他依稀还记得当年那个眉目冷傲少年,跪在他身前,身姿英挺。
“陛下确实做到了,可是老臣今日却又旁的事要来教你。”
宇文彻双臂叠起,微微颔首。
垂拱殿,坐屏旁的矮桌上,杨亢宗有条不紊的挽起衣袖,檀木桌上茶具琳琅。
“记得第一次教陛下点茶技法,陛下一点就通,可是到底陛下只是学会了个技法。”
宇文彻抬眸,面无表情道:“愿听老师箴言教诲。”
杨亢宗无声叹息,开始选茶、捣茶、磨粉、注水于执壶,最后准备好荼筅,把兔毫斑黑釉建盏轻轻放在茶托上。
“陛下可曾记得,当年老臣初次教陛下点茶,同陛下说了什么?”
“循序渐进,戒骄戒躁。”
杨亢宗点头,开始第一汤,量茶受汤,调如胶乳,环注盏畔,勿使浸茶,势不欲猛,先须搅动茶膏,渐加击拂,手轻筅重,指绕腕旋,上下透彻,如酵蘖之起面。
宇文彻并没有多大的耐心再去看他点茶,但心里却知道杨亢宗只想借着点茶同他说些什么。
可是他做过的事,从来就没有后悔过的,故而心里堂堂****,反而愈发像明镜一般透彻。
不坐到这个位置上的人,大概从来不清楚其实难处。
“陛下,”杨亢宗缓缓开口,一边弄着荼筅,一边道,“肩背有患,犹藉腹心之血脉滋灌,若腹心先溃,危亡可立待。”
宇文彻立于一旁,眉心微蹙,并无言语。
杨亢宗心里清楚这年轻帝王的性子,无声叹息后,又道:“臣今日生亦言,死亦言,陛下贵为天子,富有四海,然居神器之重,必当慎独切思,不可意气用事,纵然赢得一时,往后必定毁之,有时成也意气,败也意气……”
宇文彻喉结微动,心里沉了沉,道:“老师严重了,您之教诲,我必当洗耳恭听。”
“宗族世家犹如参天大树,危害北朝江山社稷,然若伐之,必当缓缓图之若,若重力急速,损毁的不只是这棵参天大树,于江山根基亦有不稳之患。”
杨亢宗说完,把手中荼筅递给宇文彻,示意他做第二汤。
宇文彻接过,不言不语,第二汤急注急止,茶面不动,击拂既力,色泽渐开,珠玑磊落。
“老师,朕有朕的抉择而已。”
第二汤后,他又把荼筅递归杨亢宗,思绪不由有些凌乱。
杨亢宗抿唇,开始第三汤,三汤多置,如前击拂,渐贵轻匀,同环旋复,表里洞彻,栗文蟹眼,泛结杂起,茶之色十已得其六七。
“臣闻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源不深而望流之远,根不固而求木之长,德不厚而思国之理,臣虽下愚,知其不可,而况于明哲乎?
陛下有时太过重术轻道,董之以严刑,振之以威怒,终苟免而不怀仁,貌恭而不心服。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奔车朽索,其可忽乎?一个君王,臣以为最重要的便是厚德,陛下万万不可杀伐过重。”
宇文彻兀自垂眸,指骨微动,心里不由自主便沉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