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缓缓抬起头来,看向桌前的少年。
阿争想了想,梳理了一下过往,才又开口道,“其实我们那一批死士,都是在很小的时候就被盟主收养。我们来自不同的国家,因为战火连绵,所以成了没人养的孤儿。歃血盟总共有一百零一个杀手,大部分的人都是这样,命被别人捡回去,自然也要为别人所用。”
阿争说着,苦笑了下。
“三年前年,也是我第二次出任务。我们当时得到消息,已经探得拂晓领头人的踪迹,知道主子孤身一人在大宁淮扬,机会实在难得,所以我们一行十人被盟主选定,派去刺杀主子。”
卿如许喃喃道,“淮扬?”
她想了想,三年前顾扶风去淮扬,应该还是替她去办事。
那时她正在为考学之事所苦,毕竟在大宁出仕,又无高门背景,考学是唯一的入场凭证。她寒窗苦读几年,为的就是那一年秋闱。
可纵然她有咏絮之才,无奈地方官员不仁。那年乡试公了榜,她金榜在册,可考官私下却派人来威胁她,要她谎称重病,是想换他自己的儿子去顶她的名。
卿如许听得这事只觉可笑,她自己都是冒用别人的名来科考,竟然还能遇到一个想来抢她这个假名字的人。
可顾扶风却不高兴了,直接拎着一把刀和一兜金条,打马离开。几日后就到了淮扬府,潜入那位考官家,刀架在人家儿子的脖子上,问考官是要儿子死了但是高中,还是要儿子活着但是落榜。那考官哪里见过这个阵仗,当即跪下求饶,说明年再考也是一样。
那时卿如许只知顾扶风冲冠一怒去淮扬,几天后收到他的信息说事情解决了,可他人却迟迟不归,在外头浪了足有一个月才回来。那时她还怪他没心没肺,不知淮扬有什么秀丽的风光竟能绊住了他的脚步。
“所以扶风是在淮扬府......遇到了你们的伏击?”
她心下生凉,眉心微颦,一时失语。
阿争并不知她为何神情怔忡,只道,“是,也不知为何,拂晓的行踪一向处理得干净隐秘,可那次主子的行动却被暴露得彻底。那日我们十人围击他一人,并未见到他周围还有其余帮手,当下也都心情愉悦,以为稳操胜券,定能一战成名,得到盟主的赞许。”
卿如许的指尖有些泛白,定定地注视着阿争。
“但是我们也低估了对手,拂晓的领头人可不是泛泛之辈,黑市上他的脑袋悬赏那么多年,升至价值连城都无人拿下,他又岂会那么容易就被我们制服?所以那一战,真真打了一整夜,从夕阳落下之后再回神,就已是晨曦升起。”
阿争的嘴角扯了扯,带出几分无奈。
“说是打,其实准确来说,是耗,耗了一夜。我们几个杀手年纪太小,一半人都只有十三四岁,所以主子不肯下死手,也就处处掣肘。第二天太阳升起来时,我们这边九个人已经都倒了,主子也快不行了。”
卿如许的朱唇轻轻颤了颤,挤出字句,“......快不行了?”
“是。一支长枪贯穿了他的身体,把他钉在身后的柜子上了。”
纤细的针轻轻歪斜,一滴血珠子随即滚落。
卿如许缓缓垂下长睫,不动声色地将手指在软布上拂过。
“那时候把长枪刺中主子的人,已经被主子的剑洞穿了胸膛。可能因为我是一个新手,总是落于人后,所以最后反而我是最后一个活着的人。”
阿争的目光落在地上,人也仿佛沉在过去的记忆中,体会着当时的那种难以描述的心境。
“那时,我见他已经不成了,我也太疲倦了,我那时手心背后全都是汗,而且那一地的尸体,都是跟我一起长大的人,我当时有点懵,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就先坐在椅子上,想着先喘一口气。我不知道我坐了多久,我只记得他那时候好像一直在看我,看了半天,就说了一句,‘这么小,就出来跟人拼命啊’。”
阿争说罢,沉默了一会儿,才又不好意思地笑笑。
“其实那个时候听他这么说,我有点不高兴。我是个杀手,而且我的九个弟兄都死了。我当时就觉得脸上有些火辣辣的,我就握紧了刀,准备举起来。可是他却又突然说,我都要死了,你是不是该让我把遗言说完?”
“我想了想,觉得应该答应他。毕竟他以一人之力伤我们十人,这在江湖上,也是极其少见的事。他是条汉子,是个可敬的对手,我应该给予他最后的尊重。我就又放下了刀。”
“我们沉默地在屋子里坐了很久,我知道他在想事情,也许他是在想他的家人,也许他只是在想该说什么遗言。但反正我也不着急,我就多等了一会儿。后来他开口,却问了我一个问题。他说孩子,你这辈子的心愿是什么?”
阿争张了张嘴,眼睛微微眯起。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屋中及静了片刻,少年的声音才又响起。
“我答不上来,我就只好反问他,我说你呢,你这辈子有什么心愿?”
卿如许的心突然像被什么攥住了一般,只觉呼吸都有些困难。
“那时,他笑了,笑得很温柔。他将头缓缓靠在柜子上,目光里也有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
那时,朝阳的光芒落在男人的身上,他胸口的长枪反射着银色的寒芒,因他的呼吸而轻轻战栗。那胸口的血色渐深,显现出一种残酷的绝望。可偏偏他的周身,都仿佛笼罩在一种极致美好的氛围中。
“我喜欢上了一个姑娘......”
顾扶风声音低沉,那张英俊的侧脸,被日光投射出迷离的光晕。他深邃的眸中也似星海浮沉,深不见底。
“......我等了她好久,好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来......”
握着长刀的少年怔怔地望着他,一时被他幽深的星眸所吸引,情不自禁地追问道,“那......那最后,她来了吗?”
可男人没有回答,只是笑笑。
“他说完他的心愿以后,表情就变得很深沉,好像很悲伤,但又好像很开心……我看不懂。”
阿争摇了摇头。
“然后,他就问我有没有听过一首歌。他就唱了拂晓的那首,就是那天六哥唱的那首。”
我许这风,不得留我身,
我许这夜,不能拦我路。
我许这世间,不可刍狗烹,
我许这天地,不得血腥纷。
我笑那痴儿,
总为名利折了腰!
我笑那蠢人,
浮沉世间脱不了!
红尘江山多烦扰,
只愿豪情醉逍遥!
“......后来歌唱完了,他就对我说,你动手吧。可是,我握着我的刀,却怎么也举不起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阿争神情迷惘,似乎至今也没能明白其中的道理。
“......再后来我就跟他说,你送我一首歌,我该还你什么呢?我又没有心愿,其实生与死对我来说都没多大关系,我死了,盟主也不会为我难过,就像我也不会为这地上的九个人难过一样。于是我就替他拔了那柄长枪......”
阿争说罢,抬起眼眸,看向坐在灯下的女子。
“......那时主子就说,人一定要有心愿,我以后也一定会有自己的心愿。”
卿如许看着他,见他目光中有一种坚定的意味。
“那你现在有心愿了么?”
“我的心愿啊……”
少年低头笑了笑,好像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又摸了摸后脑勺。
“……我的心愿,就是完成主子给我的任务,保护好姑娘!”
少年有些腼腆,可目光中闪着炙热的光,灿烂夺目。
卿如许顿了顿,感觉胸膛中涌出一股暖流,冲击得她有些不知所措。她试着张了张唇,没说出什么,又垂下眼眸,抿了抿唇。
过会儿,她剪断手里的线,站起身,把衣服递回给少年。
阿争见原本破洞的地方已经封好,针脚细密,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有过破损。
“缝的真好,姑娘你的手真巧,谢谢姑娘!”
他套上衣裳,就准备转身出门。
正在桌前收拾针线的卿如许却又喊住他,“阿争。”
阿争回头。
卿如许缓缓地扬起脸啦,一双清澈的眸子中露出几分郑重。
“阿争,谢谢你。”
阿争愣了愣,也不知她在谢什么,半晌,才又不好意思地笑笑,点了下头,这才转头出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