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卿如许面色不太好,总是捂着额角。
阿争每日便早早去接她下值,见她不适,便一直担心地跟在她身后,不肯让她再去书房,非要盯着她回房休息不可。
“……寻识墨如今受陛下钦点,去做了史馆修撰,朝中争议不少。这些日子所有人都先莫与他联络,先放他自己在朝中打会滚儿吧,风头过了再说。”
阿争应声道,“是,姑娘。”
卿如许又问,“齐太医的去处查得如何了?”
阿争答,“七年前柳家被诛后,齐太医便向圣上请辞后,却并未回到家乡宛州,循着上次那条线,咱们往东去了衢州、赣州、绵州,却都毫无线索。也已经去确认了那一年的死亡人口,并无此人。”
“还真的是凭空消失啊。”
卿如许脑中神思纷纷,她眯了眯眼,仰头望向天空。
“……听说,越是百般寻不得的东西,往往就在离你最近的地方。”
阿争不解地看着她。
卿如许转过头来,“长安城内,当查。”
阿争微微皱眉,又觉得卿如许说得对,便点头道,“好,待会我就去趟银器铺子找崔昭,为姑娘传话.......”
不等阿争说完,卿如许又问,“对了,江陵那边什么情况了,二皇子查得可顺利?”
“曾衍传来的消息说,该抹干净的已经抹干净,该露白的也露出去了。二皇子只能查得到姑娘名册里没圈的那些人身上,而姑娘圈出的那些人也都已安排妥当,咱们保了他们,又捏着他们的把柄,他日也不得不为我们所用。”
“那就好。让曾衍可以开始继续下一步了。注意,别伤人性命。”
“是。”阿争也郑重点头。
“对了,要给三皇子的东西我已经准备好了,你待会跑一趟吧。”
“好。”
正事这才聊完,卿如许又难耐地揉了揉额角。
“姑娘,您每日操心的事这么多,怎么能睡好?您今日还是早些休息吧。”
阿争皱眉叹道。
卿如许摇了摇头,又回头望向院墙,“六哥呢?怎么一直没见着。”
阿争摸摸脑袋,“估计又窝在哪里喝酒去了。”
卿如许却眨了眨眼,“又是去找沉霜姑娘了吧?”
阿争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显然秦牙走前交代他别告诉别人。
对于秦老六,卿如许还是了解一些的。他回回来长安,不是去赌场玩,就是去喝酒。可后来有一回,干了次英雄救美的事,救了险些坠楼的寡妇沉霜。
沉霜年龄三十有余,丈夫五年前病逝,她一个人带着几个孩子,同婆母住在一起,靠做些绣活儿度日。
因着救命之恩,沉霜本来对秦老六感恩不已,可一扭头秦牙却跑去偷看她洗澡,当场被沉霜抓了个正着,轰了出来。这一闹,街坊四邻少不得闲言碎语,沉霜也没少挨她婆母数落。
于是后来他每次来长安,必去找沉霜,说是登门道歉。可谁见着有人道完歉回来,还往家里带东西的?有时是新腌的咸鱼,有时是新酿的酒。
卿如许笑着摇摇头,又道,“前几日陛下赏了不少金器玉件,还有那些朝中大臣送来的礼,你回头让六哥挑几件顺眼的,给沉霜姑娘送去。有道是礼尚往来,咱也该还还礼。”
阿争纳闷道,“姑娘不是说,别人送的礼先不动为好么?”
“我后来想了想,旁人都知道咱们是小地方来的,日子过得一贯清贫。这人呢,绝不能太严丝合缝,总得露些破绽,这样别人才对你放心。”
阿争听懂个大概,含糊点头道,“好,姑娘。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就着月色,少年见女子面色苍白,又道,“姑娘,您脸色又不好了,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看看?”
卿如许一笑,“不必,我自己就是大夫,还看什么?没什么大碍,就是近日睡得不好。”
“那姑娘早点歇息吧,阿争就在门外守着。”
见得卿如许推门进屋,阿争忙道。
卿如许却突然停在门口,低头看他的衣衫。
阿争顺着她的目光,看到自己上襟的下缘破了道口子。
“哎哟,不知道在哪儿划的,让姑娘见笑了。”
阿争不好意思地扯了扯上襟,笑容中带着青涩的少年意气。
卿如许却道,“你进来,把衣服给我,我给你补补。”
“不用烦劳姑娘,我……”
阿争还欲推拒,却见卿如许已经走进屋中,从架子上拎了个小竹筐过来,里面放着各式各样的针线和金尾剪刀。
“过来吧,缝一下,很快的。”
她就着墙边的椅子坐下,伸手朝他招呼。
阿争见状,也不再矫情,嗖地窜进屋中。
“那就有劳姑娘了。”
他把外衫脱下来递给卿如许,自己坐到屋子中间的黄花梨圆桌旁。
“桌上有茶,你自己倒着喝。”
卿如许口中招呼他,手上也绞了根棉线,就着一旁烛火穿上针。
她神情专注,清冷的面容,被暖红色的烛火染上了一层柔和的颜色。
阿争望向她的身影,眼睛也逐渐瞪圆了,似没见过她这副模样。
卿如许虽然常笑,可笑容中总透着疏离。一个如风中细柳般的柔弱女子,做起事来却是杀伐果断。阿争跟着她这两年,见过她握笔运筹,见过她施针救人,也见过她扬弩反击,却也是第一次,见她捏起绣花针。
说来拂晓中人对于顾扶风身边的这个女子,都当做自己的家人,但在这之外,也有着许多复杂的情感。卿如许虽然不会武,却足智多谋,对拂晓这些年的发展也有着不可忽视的贡献。
拂晓创立九年,因成员背景特殊,起初无人看好。人人都道,一株连根就没扎对地方的树,必然是越长越歪,难成气候。可谁知,它不仅越长越大,根越扎越牢,反而还成了悬崖峭壁上的一枝独秀。任谁再想有除去它的念头,都还需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接受掉层皮。
说来,拂晓里也都是些闲散天地客,原本的行事作风也都是江湖人那老一套。刀剑之所向,只为一腔热血豪情。道义虽有,却行为无状,仿佛一盘加了水也揉不成泥的散沙。
也是因着顾扶风对拂晓的布局,以及他同卿如许的关系,拂晓不得不开始同官府打交道。最开始,拂晓也低估了那些举着规矩牌坊的读过书的流氓。蛮干了几次,吃过几回亏。
那时候顾扶风召集众人开会,卿如许就坐在一旁,等顾扶风说完她再开口,句句有条理,事事讲道理。她声音柔柔,可讲的话却很强硬,而且令人不得不信服。
就是这么一来二去的,拂晓反而开始找到章法,逐渐磨出一套严谨的行事规矩来。拂晓内部上行下效,讲章法,懂谋略,还比拿俸禄的人多了层情义上的约束,做起事来也就更为高效有力。也因此,众人对这个性子冷淡的小姑娘也都另眼相待起来。
而阿争每日每夜跟在她身边,更是见过她身上更多的棱面,对她的景仰之情也是不减反增。
许是觉察到屋中的沉默,卿如许突然开口唤道,“阿争......”
阿争一愣,“嗯?姑娘,您有什么吩咐?”
卿如许莞尔,玉葱般的手指仍在衣衫间游曳。
“没什么吩咐,只是突然想起来,好像还没问过,你跟扶风是怎么认识的?”
对于阿争的背景,卿如许也不是一无所知,她知道他是孤儿出身,在来拂晓之前,是南疆歃血盟的一位杀手。三年前顾扶风把他带回来,就让他跟在她身边。
最开始,少年不喜欢说话,看人总带着浓浓的戒备。他的左手永远无意识地按在腰间,即使是睡梦中也是如此。
她知道他需要时间,便不惊扰他,除了足够的关心,也给他足够的空间和自由。卿如许前几年都是忙于考学和仕途,日子自然比江湖人过得更为简单,阿争跟着她,确实得到平静的生活和悉心的看顾。
而后,他逐渐跟拂晓众人熟络,日子久了,人也长大,性子也逐渐开朗。从他的眼睛里,已然看不出从前的模样。
“我跟主子么?”
阿争闻言却是一顿,明亮的眼睛缓缓地变得悠远。
“我跟主子.......呵,想起来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卿如许抬眸看他,看他把尖尖的下巴随意地搁在两臂上,面容还透露着几分孩子气,便笑着道,“你才几岁?不过你会有这样的感受,应当是你过去的生活,与现在相去甚远吧?”
阿争点了点头,“是,确实很不一样。毕竟那时候的我,本来是被派去暗杀主子的死士。”
卿如许的手指不易察觉地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