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如许从华乾殿出来,行至东华门,见一人背身而立,雪色衣袍在风中翻飞。
她脚下一顿。
方才在殿中,她正同民间才子寻识墨一唱一和,逗得宁帝爽声大笑,四皇子承玦就来了。
承玦同宁帝请安,又同他二人礼貌问候。他淡淡提起承瑛前往江陵之事,他口中句句称颂,一副敬爱兄长的模样,可又暗戳戳地,把上个月京城名门宴会中死了个歌女的事抖了出来。
四皇子承玦,长袖善舞,心思深沉。他说起这事的时候,脸上是不动声色的笑容,仿佛只是随口提及,可三言两语间,宁帝却变了脸色。
见得宁帝突然不悦,他又扭过头,奉承了卿如许两句,什么“旷世才子”、“无双国士”、“令当今的状元郎也羞愧难及,再不敢入凤麓”。听得卿如许也是一身冷汗,连连去瞟圣上。
折腾完这么一出,四皇子这才请辞,临别时又笑着俯身,在她耳边留下没头没脑的一句:“晚来风急,可缓缓归矣”。
他语气暧昧,话音中含笑。
卿如许立时明白他是指谁在等她。
此时她缓缓抬头,注视着面前的人影,感受到自己内心平静,才又朝前迈步。
那人也缓缓转过身来,一双淡漠的眼,轻飘飘地扫过她。
“还真是毫发无伤。”
卿如许勾唇相讥,“那是。我这么艰难才走到了这一步,怎能轻易叫你称了心?”
林幕羽望着她,眼底似凝霜雪,声音中亦没有半分温度。
“说话这般硬气,看来身边确有高人。”
卿如许并不否认。
“所以下次想动手,你可得掂量掂量。莫要总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林幕羽淡眸微睨,“......看来上次对你的警告,还不够。”
长风凌冽,宫苑寂静。
“哦?上次?”
卿如许挑挑眉。
“我只记得上次……是谁拉着我的手,说不愿见我被仇恨所蒙蔽,希望我过得好……来着?”
林中河边那一次见面,他依然冷冷,说她既然还活着,就该离开长安,莫要伤了已故养父和阿兄的心。
她闻言,嗤之以鼻,当下反唇相讥。
她说了许多,可不知为何,林幕羽却突然上前一步,紧紧握住她的手,说了一句——
“卿卿,不要被仇恨蒙蔽,我希望你好。”
那时他似压抑着什么,声音低沉,低垂的眼睫遮住了其中神色。
卿如许心中原也有些不解,可经历过昨夜那一场街头刺杀,再看他今日一副清白毫无亏欠的模样,她已经确定,那也不过也是他的一种手段。
果然,下一瞬林幕羽淡淡道,“对女人而言,听话,才是优点。”
卿如许道,“对男人而言,过分自信,可不是优点。”
林幕羽闻言,只是抬手,轻轻掸了掸衣袖。那身雪袍上,悬着一只玉色红青倭锻的香囊,显然年头有些久,边角磨得泛白。
卿如许当即脸色一僵,手指不自觉地攥紧。
那被束紧的边缘隐隐地露出细密的丝线。是一个字,一个“卿”字。
那时她绣工不好,被针扎了手,不小心将血污留在上面。绣字只是为遮掩污渍。
她从没想过他如今还戴着它,当心心起波澜,胸中纷乱,火气上涌。
“林幕羽,你真恶心!”
男子也只是淡淡抬眸,缓缓背过手,道,“朝堂纷乱,不是你一个女人能左右的。”
“若不能被我左右,如今在你面前站着的,便该是向你索命的亡魂了!”
林幕羽的目光却幽幽转深,道,“卿卿,你要知道,你能活着不是意外,只是没有人会在意一只蝼蚁。”
他轻抬下巴,“你少时被你养父护在在深宅大院,看惯了紧闭的院门和四角的天空,心性简单干净,因此我从没想过要夺你性命。我知道你从小心中所冀,都是于天地间肆意洒脱,因此我也给了你重新选择的机会。可若你不珍惜,那.......未免愚蠢。”
卿如许鼻尖“哼”出一声,“珍惜?屠人满门的结果,也该被珍惜?哼,林幕羽,你这般颠倒黑白,倒真叫人大开眼界。”
林幕羽又道,“其实我倒并不在意你要做什么,可是,你应该知道,什么才是你父兄最希望看到的。”
卿如许抿唇怒视着他,“你不配提我养父和阿兄!”
林幕羽看着她,目光深深。
卿如许又吸了口气,让自己尽量平静下来。
“林幕羽,多说无益。你说我心性单纯,那是因为你并不了解我。我对我要做的事,从来都是只进,不退。”
只进,不退…….
林幕羽闻言,不知想起什么,并未开口。
卿如许又扬起下巴,道,“不过你倒提醒了我,如今你见我,也当行礼不是?”
她如今是翰林学士,虽无品阶,却是直属于皇帝私人所辖,三品以下皆需尊之。而林幕羽只是五品修撰。
林幕羽却道,“荣宠来去,朝荣夕灭,君心难测……你可知,若你的真实身份暴露,便是欺君。”
卿如许一双剪眸含笑,眼带轻蔑,“哦?你敢么?我是罪臣之女,那你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