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幕羽看着她,见她显然对此事成竹在胸。
“看来好言好语相劝,是不管用了。”
男子轻轻叹了口气,面上浮起更深的寒霜。
“我想你是忘了,当年柳无雎与柳戚是如何惨死的了。”
林幕羽那淡漠的薄唇,突然轻轻勾了起来。
“也许我应该替你补充一下那日所发生的的事。那日,一伙人举着刀枪,闯入了柳宅。柳宅内除你之外的二十七人,尽数被屠。你的养父柳无雎和义兄柳戚当场身中数刀,当场横死。听说他们的呼号,响彻了整个柳宅。听说周围的街坊都言,接连三个深夜都能听到那股凄厉的声音,在坊中回响。”
“而他们的血,浸染了柳宅大半个门廊,血腥味七日不散。渗到宅子外的地砖上的血渍,听说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林幕羽!!!”
卿如许眼神凌厉,胸膛起起伏伏,已是盛怒!
男人冰凉的眸子中,带起几分嘲弄。
“这就生气了?我以为这样的场景,你当无比熟悉。毕竟那时你还年少,该是夜夜为噩梦所扰,终日难眠。”
确是难眠。
柳叔与阿兄死后,她整整七日未眠,生了一场大病,病去时已被折磨得去了半条命。
卿如许咬唇不语,袖中的拳头紧紧攥起。
年少时,她不明白为何他如水的面容上却生了一双冰冷的眼眸。起先,她以为那只是他淡泊寡欲、不染俗世的象征。
直到她也有了一双同他一样冰冷的眼眸。她方才知道,所谓淡泊寡欲,只是一种更为谨慎的掩饰,一种无可奈何的压制,用来掩盖内心巨大的欲望与诉求。
她已早被复仇的火焰吞没,毕生所求,便是拖来地狱的刀,挥向人间,为惨死的人鸣冤。
“林幕羽,我已经长大了。如你所言,我苟活到现在的每一天,都是为了重新站到你的面前。”
卿如许静静凝睇着他。
“你为了换取功名,拜在四皇子门下做幕僚。为把太子拉下马,与承玦狼狈为奸,设计陷害太子,害我我柳家二十七口人命无辜枉死。你们只手遮天,诬害忠良,此罪滔天!不过,你们也不会得意得太久了!”
“林幕羽,他日,你也必摧心剖肝,受蚀骨之痛。”
“必得正义之审判,痛悔当日所做之恶事。”
“必众叛亲离,所爱皆折,所恨皆枉。”
“必不得善终,血债血偿!”
这一腔诅恶之言,便是一把锋利的刀,斩断过往,划清阵营。
正是一场正面的宣战。
她字字切齿,眼中恨意,似熊熊烈火,灼痛着他的眼。
林幕羽缓缓垂眸,嘴角轻扯。
“那……便愿君之所期,如愿得偿。”
马车从悠长的窄巷中走过。因临近十五,街上花灯簇簇,人声鼎沸,许多人家都带着孩童上街看灯,嬉闹声不断。
卿如许颓然倚着车厢中,马车阵阵颠簸,瘦弱的身子也随之轻颤。
周遭的繁华喧闹,与她无关。
从十六岁那年家破人亡之时,她便被囚禁了起来。被可怖的世道,被吃人的仇恨。
她能感受到,她的每一口呼吸,都带着那场浩劫的余温。时时提醒着,她是带着枷锁与镣铐的囚徒。活下来,已是上天莫大的恩赐,又还有什么权利去欢笑?
她永远不会忘记柳宅被屠的那日。
她从梦中惊醒,在一片混乱中,被藏进米缸。隔着缸沿,能看到一群人汹涌闯入柳宅,仆人们四散逃去,却又被抓了回来。
那天下了好大的雪。可雪也压不住映天的红。
屠刀之下,一个个人身肉体抖得如秋风中的枯枝。
她在人群中搜索着养父的身影,见得他摔在石桌上,滚到地上。泥土和雪把他的面孔遮了起来。
而后他的身上飞扬起大片大片红色的雪,仿佛新年时她曾见过的赤色焰火。
她蜷缩在米缸的黑暗中,不住地颤抖,嘴唇上下触碰,试图还原出养父最后那句无声的话语。
“别出来。”
她已经吓懵了,连身边的人什么时候跑了出去都不知道。
那时柳戚举着厨房里的一把小刀冲了出去,哭喊着“爹!不准你们伤害我爹——”
她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只记得柳戚倒在地上的样子。
他的眼睛睁得很大,胸前和脑后都是一片红。像那日从水中救起她时一样,黑色的头发湿漉漉的。
重见故人,就似被人揪着头发,硬要去靠近那狰狞的昨日。让一切噩梦,再次鲜活而具象地上演。
她无法回头。
从她决意复仇的一刻起,她便亲手折断自己的羽翼,将自己关进这方狭小阴森的樊笼中。她不敢再去看那虚空中的光亮,看那翩跹追逐的蝴蝶,看那令人忍不住想去攀附的依恋。
她怕会亲眼看到,当春日一过,它们便顷刻消亡。从此留给她更深、更重、真正永恒的黑夜。
前尘往事,皆已面目全非。
她不堪其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