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的职责分论撰文史,稽查史书、录书,稽查官学功课,及入值侍班。
卿如许初入翰林,本当不得入值侍班,但因与陛下之约,算钦点她先来御前侍班七日,七日后再回院中参与其他事宜。
早朝之后,她便于华乾殿待诏。殿中还给她单独置了一方桌榻,就在棋桌一旁。
宁帝看折子时,她便在一旁熟悉翰林院书史。
宰相大员前来拜见宁帝,每每入殿,见得一旁端坐的她,面上都是一派惊异之色。
宁帝论事时,也并不顾忌她在侧,偶尔还会问上她一两句。若有诏谕,这才轮到她提笔拟诏。
日暮时分,宁帝放下手中的卷册,阖上眼,揉揉额角,似是头痛。
李执公公上前劝慰:“陛下累了,不如歇息片刻?午时已用过药茶,而今时候不到,可先用一盏庐州进贡的六安瓜片,也有安神静气的功效。”
卿如许扫了眼烹茶的漏几里的药茶渣子,煮得不算透,尚能分辨清楚药材。她想了想,又起身离开桌榻,朝宁帝恭身一揖。
“陛下,您可是有头痛连及项背,还伴随腹中犯恶,梦中时常盗汗,容易惊厥的症状?”
宁帝抬了抬眉,又扫眼看了下李执,回过头来诧异道,“……确是如此。怎么,丫头,朕不知你竟通医理?”
“倒算不得通晓,只是略读过几本医书罢了,下不得方子。”卿如许恭敬道,“只是先前臣的祖父曾经便有如此症状,日日饱受头痛之苦,吾亦常忧心。后来大夫看过许多,药也用过很多,却仍不见好。直至几年后,偶然听得一位云游四方的高僧说了个法子,这才消了病痛。”
“云游的高僧……”宁帝却不知突然想到什么,眉头略蹙,浑浊的眼底闪过异色,追问道,“是位.......什么样的高僧?”
卿如许倒是一愣。
原只是不想泄露擅长医术之事,信口胡扯了个“高僧”,却未曾想宁帝却对此事感兴趣。
她转念一想,帝王身边不乏天下名医,皆是有名有出处,对一些江湖大夫不甚信任也是有的。
卿如许解释道,“……倒不是什么有名的僧人,只是通晓医理。也因着云游四方的经历,见过不少疑难杂症的病人,也试出些不同寻常的诊疗方法。臣的祖父试过此法,因无需用药,只是针灸之术,倒并无多少隐患。臣这才斗胆提议。”
宁帝听了,却又问,“那这高僧……还会什么?”
卿如许忍不住扬眉看向宁帝,面带不解。
宁帝又道,“朕的意思是.......他可会武学?”
武学?
卿如许顿了顿,也不知宁帝说的是哪一位名僧?可别是她胡言乱语,倒惹出些误解来。
于是忙解释道,“武学,倒是没有。那僧人实在平常,人也瘦得很,不像是武僧。除了会些医术,和有一颗接济天下的心,臣倒未发现他有其他所长。”
她仔细观察着宁帝的神情,试着把话题引回正题。
“殿下这般不适……不知,可愿试试这法子?”
宁帝的目光中浮浮沉沉,不知在思忖什么,半晌才道,“……你也是有心。那你就先说说,是个什么法子?”
卿如许这才略松一口气,应道,“……是一项针灸之术,但如今可先不下针,只是按压尝试。若是效果好,陛下可再找太医用针。”
她直起身来,转眸看向一旁立着的李执公公,抬用手在几处穴位比划,“需同时按压百会、涌泉两穴数次......”
宫里当差的,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李执立刻会意,走到宁帝身前,按着卿如许所说的几处穴位按压。
卿如许继续道,“.......再按压中脘、内关、足三里、公孙四处。是这里、这一处,还有这儿.......”
李执照做,下手也十分小心,问道,“奴才是个粗人,陛下若是觉得手劲重了,知会奴才一声就是。”
不多时,宁帝的面色渐渐舒展开来,李执也似是心安,继续沿着几处穴道按压,几次尝试后也明显得心应手起来。
宁帝人已放松了许多,懒声道,“......丫头,你这法子确实有效,朕觉着还真是比方才舒坦多了。”
卿如许笑了笑,拱手道,“能为陛下分忧,是臣之所愿......以后陛下晚间入睡前,都可再按压一次,睡眠也会更安稳。”
李执也忙道,“多亏卿学士教了奴才这一手,以后陛下睡前,奴才都可替陛下您松松神。”
宁帝淡淡应声,“嗯,甚好。”
卿如许静静站在殿中,正百无聊赖间,却见宁帝半阖着眼,又同她攀谈起来。
“.......丫头,朕忘了问你,你是何时来的长安?”
虽是闲谈,可卿如许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
“回禀陛下,是四年前,臣来京参加科考。”
“四年前.......那也有些时日了。那你觉得,那时的长安城与如今的长安比,可有何不同?”
卿如许悄悄地抬起眼皮,瞟了一眼宁帝,大着胆子开口,没回答宁帝的话,却是抛出另一个问题。
“……敢问陛下,距您上一次微服出巡,可是有些时日了?”
宁帝顿了顿,似是思索。
“好像是……前年秋天?”
李执眼珠子转得飞快,接话道,“是,陛下,是前年的事,那时正是秋猎,返回的路上,您便带着四殿下在城南逛了逛。”
“.......嗯,朕记得这事。当时也是临时起意,那时右将军还拦着朕,怕百姓无端冲撞。”
卿如许又问,“那陛下可知,如今长安城最负盛名的才子是何人?”
“最负盛名的才子……不是比部郎中家许宽之子许明甫么?还是朕点他去做校书郎。”
“是。”卿如许笑了笑,“大宁国之才子确是许明甫,但‘民间才子’却另有其人。”
宁帝似被勾起好奇,“哦?民间才子?”
“国之才子,自然是学富五车,锦绣文章。但民间才子,因是平民百姓通过口耳相传其诗作,自然捧起来的声名。”
卿如许侃侃道,“许多百姓并不识书,所以民间流传的那些脍炙人口的诗作,用词通俗简单,但意不浅。而我说的这位民间才子,是开春时去参加了广云楼的诗会,因他的一首诗而名动长安。”
宁帝抬了抬下巴,“听着有些意思,什么样的诗?说来听听。”
“这首诗的上两句是——”
“不知天上何物飞,左飞飞来右飞飞。”
宁帝的脸色明显有了变化,笑出一声来,“这……也能叫诗?”
“陛下莫急。”卿如许淡淡噙笑,“这诗还有后两句——”
“漫天风絮摧城泪,却是离人眼中悲。”
宁帝的眼睛微微眯起,口中喃喃重复,“漫天风絮摧城泪,却是离人眼中悲……”
他点头感叹,“这两句,不错。能写出这样的诗句来,这人想必也有些意思,是哪个地方的举人么?”
卿如许摇了摇头,“其实,只是位街头乞丐。”
“乞丐?”宁帝这下倒是显然有些讶异,“乞丐也会写诗?”
卿如许眨眨眼,“也没谁生来就是乞丐,这人从前也是读过书的,只是并未走科考。”
宁帝显然也被勾起了兴趣,便摆了摆手,让李执退下。
“坐下说吧,李执,赐茶。”
“谢陛下。”
卿如许坐下后,抿了口茶,道,“这人本是枋州的一位百姓,寒窗苦读过几年,后因家中贫寒,实在没有财银供他继续读书,便中断考学。可他不肯放弃,便去枋州县衙毛遂自荐。枋州知县瞧不上他,当天就把他赶了出去。可因他面目样貌古怪,知县却记住了他。”
宁帝问道,“样貌古怪......是怎么个古怪法?”
卿如许道,“禀陛下,这人五官长得奇丑,尤其是那个鼻子,尤为突兀,仿佛一只大蛤蟆端端地趴在脸上。也因此,往往给人一种人还没到近前,鼻子却先杵了过来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