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巧言令色荐才子(2 / 2)

空山宴 昔往矣 3174 字 3个月前

卿如许这番描述令人极有画面感,宁帝当下也是一笑。

“.......枋州地处边陲,屡次受突厥侵扰,民心惶惶。偏偏这知县也是生性胆小,每回一听到窗外呼呼风声,或是狼狗嚎鸣,便以为敌军袭城,所以常常半夜惊醒,夜不能寐。”

“他寻遍风水道士,又是吃斋念佛又是化符开光,都未能解决。后来有一天,他又突然想起那位面目狰狞的才子来,便差人重新寻了他来,不仅给他好吃好喝,还每月按时给他四吊铜钱。”

宁帝听得认真,此时也疑惑起来,“这知县前后态度反转这么大,究竟是为何?”

卿如许道,“既是花钱,也是给他了一个差事。陛下可以猜猜,他到底是领了什么差事,值得一月四吊钱?”

“四吊钱......此人又有些文采.......”宁帝想了想,“按我大宁律例,想必该是主簿、掌册之类的吧,再不然,做个吏员、衙役。可四吊钱,也是多了些。”

卿如许摇了摇头,“是,多了些。这些都不是。”

宁帝皱眉,“事出反常必有妖,这知县突然找他,当是私事吧?”

卿如许点头道,“不愧是陛下,虽对外说的是公差,可办的确是私事。”

“是何私事?与知县那夜不能寐的毛病有关?”

卿如许回答道,“是,与那夜不能寐的毛病有关。因为这差事就是——门神。”

宁帝挑眉,“门神?”

“都说‘奇人异相’,这知县看着家门口那座看门的神荼、郁垒,旁人都觉得狰狞,可他却越看越觉得和蔼。起先他觉得是自己的问题,后来又想了想,才突然发现自己为何看那神像觉得亲切了。原是他早已见识过更狰狞的——”

“那位民间才子,容颜近乎于鬼,可比那神荼、郁垒强上许多。镇宅,正是合宜。”

宁帝听罢,讶然失笑。

“哈哈哈哈哈门神,啧啧,既是镇宅的神明,那这一月四吊钱可也不算多了.......”

卿如许道,“陛下且听着,这故事还有后续呢。”

她说得口干,又端起茶来抿了一口,才又继续道,“说来也是奇妙,这才子领了这门神的差事后,这知县果真就能酣然入睡了。可睡得好,也并非好事。因为那一年,突厥真的马踏枋州,夜深人静时,刀枪已然刺破床褥,可那知县竟仍在梦中!一颗鲜血淋漓的脑袋直到落了地,都未曾醒来。”

宁帝的目光中突然亮起火把,“你是说,四年前枋州失守之事?”

“是。”卿如许点头。

“所幸后来,辉月将军大破突厥兵马,重新夺回枋州,知县也换了人。这才子因着做了前任知县的门神,被百姓诟病是他这门神做得太好,白白害了那知县的命,故而一年都未敢露面。等到战乱平息后,他更名换姓,就又大着胆子去新的知县那儿送了拜帖。”

宁帝问,“他还敢去县衙?”

卿如许道,“是,因他也没有旁的选择。突厥袭城之日,他本也被俘,后来阴差阳错逃了出来,便在枋州旁边的邻州做了一年乞丐,后来他回到枋州,衣不果腹,只好再去寻求生路。那时新的知县见了他,发现他虽面目鄙陋,但确有几分才华,便把他留下来当个师爷。”

“那这新任知县,倒是个有眼光、能识人的。”宁帝道。

卿如许道,“也许也只是因为新任知县彼时新官上任,身边没有自己人,见他是个无亲无故无背景的人,这才用了他。”

宁帝闻言,叹道,“这个理由,倒更真实可信些。”

卿如许道,“是,也因为他当师爷的好景也并不长,便又以‘目无长官,傲慢不逊’为由,受五十杖责,去了半条命,丢进了乱葬岗。等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时,他那年仅三岁的妹妹已早已饿死在家中了。”

因着悲剧惨状,宁帝的面上也显出些许叹惋来。他顿了顿,才又问,“这‘目无长官,傲慢不逊’是从何说起?可真有此事?”

“并未。”卿如许道,“他一向谦卑平顺,不以出处而分人对待,从来对人都是恭和有礼。”

“那他怎会惹怒赏识他的新知县呢?”

“一开始,他也想不明白这个道理。”

卿如许的乌睫微垂,“后来有一日,还是偶遇一位枋州的旧识,这才得知个中缘故。原来是有一回,新任知县在陪同防御使巡查时遇见这位才子,但这位才子故意装作没看见,同两位官员擦肩而过。知县便被防御使嘲讽了几句,于是恼羞成怒,这才下了狠令。”

“他为何要装作没看见?”

卿如许道,“提起此事,他竟似全然没有记忆,根本不记得自己何时遇见过知县和防御使。因为他那日确实同知县相遇,也确实擦肩而过。”

“只是这事说来可笑,因为他那张古怪的脸上,不仅有个蛤蟆似的鼻子,还有一对狭小如鼠的眼睛。偏偏那日他落了枕,头不能偏,站在岸边看湖光景色,便是知县走到近前,他的余光都没能瞥见知县的半道影子。”

“陛下,您说,这事究竟该怪落枕,还是该怪眼睛小呢?”

卿如许问得一本正经,宁帝忍不住失笑摇头。

“说来,臣听了这个故事,也颇有些感慨。”

卿如许轻声喟叹,“人生种种起落,无关才华,无关能力,皆只因他那张面孔。因着丑而被赏识,也因着丑而险些丧命。如今他辗转来到长安,这里是一国之都,若这里都无法包容他这样的人,只怕这世上也无他所容身之处了。”

宁帝闻言,轻轻点头,“如今他终因自己的诗作,得长安百姓传唱吟诵,倒也不负他前半生的苦难了。”

卿如许道,“所以他后悔得很。若是他能早来长安,或许就可以免去半生羁旅,以及留住妹妹的性命了。”

宁帝转过头,看向卿如许,因着眯眼,老迈的面容上,沟壑显得愈加深邃。

“丫头,你讲这个故事给朕,到底是想说什么?”

卿如许并不惧怕,抬眼直视宁帝,反问道,“......陛下觉得呢?”

长安城鼎盛繁华,闾阎扑地,大气包容,也给了有志之士一方乐土。

可长安的鼎盛,却不意味着大宁的鼎盛。民间才子的悔意与恨意,由此而生。

半晌,宁帝缓缓地摇了摇头,伸手指着卿如许,无奈道,“你这丫头,真是狂妄胆大!竟敢故意编故事来敲打你的陛下!”

卿如许却眨眨眼睛,一副全然无辜的模样,“陛下误会了,微臣怎么敢?方才臣所言,可是半句虚言都没有的。”

宁帝佯瞪她一眼,“那你说说,这才子姓甚名谁?你明天就把人给朕拉来瞧瞧!”

卿如许闻言,却无惊慌,反倒眼睛一亮,高兴道,“那可太好了,他等着见陛下都等得眉毛要白了!”

宁帝也是一愕,“当真有此人?”

卿如许规规矩矩地朝宁帝伏地行了个礼,“禀陛下,当然是真。此人名叫寻识墨,他的奇事长安城的街头巷尾都传遍了,此人如今就住在广云楼,陛下可随时传唤。”

宁帝见她对答如流,更是无奈,“朕可真是着了你这泼皮丫头的道儿了!原来一直打得就是荐才子的算盘,只等着朕开口不是?”

卿如许这才脸上笑嘻嘻,并不否认,朝宁帝卖乖道,“臣知陛下爱才,臣也是感怀寻才子的经历,不想我大宁枉失了人才,这算盘打得再响,也半点不是为自己,都是为了陛下、为了大宁不是?”

“说着说着,倒又成了你的功劳了。”

宁帝说着,又瞪她一眼。

卿如许继续溜须拍马,“还是因为陛下仁慈恩德,不然臣又怎么敢有胆子,在殿前随意妄言呢?”

宁帝看着她,感慨道,“你啊。”

说罢,却又突然怔忡起来,目光似透过她,看向不知名的远方。

“.......你啊,说起来,同朕的公主也是相仿年纪……若还在朕身边,也不知可有你这般伶俐……”

公主?

卿如许想了想,想起宁帝唯一的女儿,朝凤公主。

宁帝对这个女儿,从小视若珍宝,然而十四岁时却将她嫁与戎狄和亲。朝凤年少任性,心中不愿,闹了许多日,最终难敌圣意。在她远嫁的一年后,因病香消玉殒的消息便传回了长安。问及是否要将公主的骨灰送回大宁,宁帝却摆了摆手,只说了一句,“既是戎狄王妃,又岂有迁回之理?”于是至今,朝凤的墓碑都屹立在边境的疆土上,遥望大宁。

卿如许只觉得,宁帝的言辞间似有追忆,却分不清是否是愧意,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但宁帝却又摇了摇头,朝她道,“看你今日为朕缓解头疾之事,朕今日便准你早些回去歇息。”

卿如许立即起身谢恩,“谢陛下,那微臣便先行告退了。”

她俯身意欲退下,却又听宁帝出声,语气温和,仿佛一位仁慈关爱的长者。

“天气转凉了,朕看你衣着单薄,回去记得添衣。”

卿如许脚下略略一顿,却不敢抬头,只缓缓地退出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