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9章069
更深夜静。
梅花胡同,乔家小院。
正房里,乔钰和商承策相对而坐。
一炉一罐,两副碗筷。
清爽鲜香的野菜粥入喉,商承策眉目舒展,款款道出他的故事。
父亲宠妾灭妻,宠爱庶子胜过嫡子,母亲在绝望中溘然长逝,嫡子奉命回乡祭祖,却惨遭所谓的山贼拦路打劫,一路逃亡,最终重伤落水。
“我以为我注定要葬身鱼腹,甚至看到了奈何桥。”
“再醒来,你却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摇摇欲坠的茅草屋。”乔钰调侃道,“出门查探,又撞见我深夜纵火。”
回想起乔钰逆着火光向他走来的场景,商承策摸了摸鼻尖:“老实说,我当时有些被你唬住了。”
乔钰笑道:“我也没想到你会在那时候醒过来。”
商承策道:“我还在想,刚逃出虎口,又落入贼窝,我是逃跑呢,还是逃跑呢?”
虽然最后没跑成,还被乔钰忽悠着吃了一碗冰凉的野t菜粥,但是有那一瞬间,商承策的确升起过逃跑的念头。
乔钰姿态懒散地靠在椅背上,笑得停不下来:“我在清水镇听闻秦大儒出仕的消息,一度以为你拜师失败了。”
“我原本是有这个打算,可惜任我软磨硬泡,旁敲侧击,秦大儒也不曾松口。”商承策说道,“秦大儒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他此生不会再有第二个弟子,我便打消了这个念头,退而求其次,连续数月造访秦大儒的住处,为其侍弄菜地,以诚心打动了秦大儒,成功说服他出仕。”
乔钰问:“你父......陛下是何反应?”
“自然是龙颜大悦。”提及父亲,商承策语气平淡,仿佛在谈论一个不相干的人,“值得一提的是,我那二弟也打算劝说秦大儒出仕,可惜被我抢先一步。”
乔钰想到萧鸿羲气急败坏的样子,不禁莞尔:“原以为你会拜秦大儒为师,没想到事情会朝另一个方向发展,不过于你而言也算百利而无一害。”
“我能有今日,能与二弟分庭抗衡,多亏有你。”商承策正色道,“我从未如此庆幸过,能在性命垂危之际遇到你,在乔家村长住数月,与你结下深厚的友谊。”
正青是他的挚友,同样也是属臣。
他们无话不说,无话不谈,但是不可否认,二者之间存在身份上的鸿沟,正青对他亦是恭敬大于亲近。
乔钰则不然。
在乔家村养病的两个月里,他是梁佑,只是梁佑。
乔钰会使唤他做这做那,会肆无忌惮地逗弄他,嘲笑他。
深夜造访乔家小院,途中商承策也曾忐忑过。
钰弟知晓了他的身份,还会待他如从前吗?
事实证明,无论是楚王商承策,还是富商之子梁佑,在乔钰眼中都无甚差别。
他就是他。
商承策想,天下之大,他有正青、钰弟两位知己,实乃人生一大幸事。
乔钰敛眸,专注地瞧着碗中碧绿的野菜,仿佛要瞧出一朵花来。
商承策这样说,倒显得他这个“救命恩人”居心不良了。
毕竟从一开始,乔钰救下商承策只是为了斩断萧鸿羲的从龙之功。
即便后来二人成为通信多年的好友,也无法否认最初乔钰别有用心这个事实。
尤其在商承策一番真挚剖白之后,更显得乔钰卑劣阴险。
乔钰捏紧筷子,嗓音轻且坚定:“我也是。”
笑容悄无声息地爬上商承策的面颊。
一碗粥下肚,胃里暖洋洋的。
乔钰姿态懒散地靠在椅背上,所有情绪藏在低敛的眼睫阴翳下:“这些年你我书信往来,可有其他人知晓?”
商承策气定神闲道:“梁佑做的事,与我商承策又有何干?”
便是书信遗失,落入有心人手中,信中都是最正常不过的交流,任谁也捉不住他的小辫子。
乔钰乐不可支,两人坐在灯下说了会儿话,默契避开朝中诸事,从天南聊到海北,从日常琐事聊到读书心得,再聊到这会儿应当已经呼呼大睡的元宝。
“元宝会说话了,他叫我爹。”烛光下,商承策的眼睛很亮,“日后若有机会,我带你和正青见一见元宝,他一定会喜欢你们的。”
乔钰抿嘴笑:“好。”
夜色渐深,胡同里传来更夫的打更声。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乔钰摩挲指腹,温言道:“天色已晚,你明日还要上朝。来日方长,你我有的是机会再聚。”
商承策应声:“好,那我就先回去了。”
兵部公务繁忙,处理公务之余还要应付继后、二弟以及徐氏隔三岔五的刁难。
前几日离京办差,回京后还没来得及休息,又随同兴平帝出席琼林宴,早已身心疲惫,若非急着见乔钰,这会儿已经在睡梦中了。
乔钰送商承策到门口。
商承策登上一辆不起眼的平顶马车,进车厢前回过头:“野菜粥很好吃。”
乔钰怔了下,笑言:“下次再请你吃。”
“好,一言为定。”
商承策没说的是,从乔家村回京,他尝过数不清的山珍海味,宫中御厨也曾变着花样做粥,他都找不回当初的感觉。
直到今夜。
或许是心境不同罢。
与钰弟相处,他总是轻松惬意的。
不似身处皇宫,群狼环伺,尔虞我诈,一日不得安宁。
平顶马车很快消失在浓浓夜色之中。
乔钰关上门,插上门栓,转身就瞧见垂花门旁探出来的两个脑袋。
“青榕,元嘉。”乔钰唤道。
暗中观察的两人一激灵,乖乖站出来,原地立正。
“乔钰。”
“钰。”
两人眼巴巴瞧着乔钰,欲言又止的表情。
乔钰不看他俩,径自往二进院去。
孟元嘉和夏青榕对视,小跑着跟上去。
“乔钰。”
“钰。”
乔钰嗯了一声:“有话直说。”
而不是欲语还休地盯着他,只唤名字,其余什么也不说。
孟元嘉神情有些恍惚,忍住咬指甲的冲动,小小声地问:“刚才那人真的是......那个谁?”
乔钰:“哪个谁?”
孟元嘉:“你明知故问。”
乔钰:“不知道。”
孟元嘉急眼了:“乔钰!”
夏青榕捂住他的嘴,开门见山道:“先前凤阳府一聚,我就觉得这位......气度不凡,不似寻常商贾人家出身。我以为他家跟天下第一富的荣家差不多,却怎么也没想到,他的身份居然是......”
夏青榕虚虚指向皇宫的方向:“我做梦都没想到,真的。”
“我也是我也是!”孟元嘉扒拉开夏青榕捂着他的手,一脸兴奋地拍着乔钰的肩膀,“钰啊,你真是......自从认识你,我遇到太多太多惊世骇俗的事情,就算你现在告诉我,你不是乔家村的乔钰,也不是宣平伯府的嫡子,而是某个国家的皇子龙孙,我都相信你。”
乔钰:“......”
夏青榕:“......”
三人走进正房,陶罐里还剩一半的野菜粥。
孟元嘉有些饿了,盛一碗当做夜宵,夏青榕也被他拉着硬塞了一碗。
因着商承策的真实身份,早年间乔钰和好友提及“梁佑”,只言简意赅、三言两语带过。
他们只知乔钰对“梁佑”有救命之恩,“梁佑”家中行商,再多便不得而知了。
乔钰鲜少有什么事情瞒着他们,这次也不例外:“......我见他遍体鳞伤,就带他一起去了卢爷爷家,之后又把他带回家中。直到兴平三年的正月初一,他才离开。”
夏青榕单手托腮:“因缘巧合之下,讲究的也是一个缘分。”
孟元嘉深以为然:“若非缘分,大.....梁公子又怎会流落到乔家村,你又怎会恰好从旁经过,救下了他?”
乔钰但笑不语,看着他俩吃完野菜粥,一本满足地靠在椅背上,摸着肚皮昏昏欲睡。
“啪——”乔钰拍手,两人惊醒,“别在这里睡,去院子里溜达两圈再回屋,吃了一大碗粥,当心肠胃不适,睡不好觉。”
孟、夏二人在小事上一向听从乔钰的安排,去院子里溜达几圈,消消食才回屋睡去。
至于他们是否会兴奋得彻夜难眠,乔钰就不得而知了。
......
琼林宴过后,新科进士本该荣归故里,于七月初五之前回京任职。
然兴平帝突发奇想,琼林宴上赐下恩典,准许新科进士参加十日后的春狩。
一为彰显大商男儿的勇武,二为赐恩于新科进士,使其铭感五内,为帝王效忠,抛头颅洒热血。
乔钰私以为,还有第三点原因——
显耀君权,以及九五之尊的统治地位。
天子恩赐,谁敢不从?
便是有新科进士归心似箭,也不得不跪拜谢恩,无所事事地滞留京城十日,等待春狩的到来。
这天下午,乔钰坐在檐下的躺椅上,晒着太阳看杂书。
一旁是孟元嘉和夏青榕。
孟元嘉在做木雕,忙活半天刻出个四不像,兴冲冲拿到乔钰和夏青榕面前:“你们猜这是什么?”
乔钰淡定回答:“四不像。”
夏青榕:“呃......牛?”
孟元嘉面无表情:“这分明是招财猫。”
乔钰:“......”
夏青榕:“......”
孟元嘉丢开他精心雕刻出来的招财猫,百无聊赖地擡头望天:“好无聊,离家数月,我有点想我爹娘还有大哥小妹了。”
夏青榕又何尝不是:“其实我t们完全没必要参加春狩,虽然考中了进士,但我们还未正式入朝为官。”
要知道,参加春狩的除了皇室宗亲,就是官员及其家眷。
新科进士大多尚未授官,去了猎场将会面临极其尴尬的处境。
乔钰耸了耸肩:“君命难违。”
皇权是一把双刃剑。
它意味着大权在握,一言可决万人生死,同样意味着欲望的膨胀,稍有不慎就会被侵蚀,任其操控左右。
不可否认,兴平帝是个好皇帝。
但随着皇位的日益稳固,他的某些缺点也逐渐凸显出来。
譬如虚荣心强,喜好炫耀,喜好万人追捧,喜好可无可不无的大场面。
乔钰暗啧一声,想来也是,在膝下皇子众多,明知左相权倾朝野,权利大到威胁皇权的情况下,还是义无反顾地立了狂妄自大、不知体恤民间疾苦的商承胤为储君。
原书中,有占据三分之一篇幅的前朝余孽之乱。
商承胤暴毙而亡后,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地,最后还是萧鸿羲站出来,力挽狂澜,扶持幼帝登基,稳固江山社稷。
乔钰翻过一页书,越发坚定了要让商承策登基为帝的想法。
“笃笃笃——”
敲门声响起,离大门最近的于福跑去开门。
来人是倪青生。
倪青生手中拎着食盒,阔步来到二进院:“乔公子,孟公子,夏公子!”
乔钰放下书本起身,目光移向食盒:“倪兄,这是?”
倪青生朗声道:“今日与贱内参加宴席,席上有一道点心味道极好,贱内便自作主张向主家讨要了些,让倪某给三位送来。”
他说着,将食盒递给黄氏:“这点心还热乎着,趁热吃口感最佳。”
乔钰睨了眼食盒,拱手道:“多谢倪兄。”
倪青生板起脸,故作生气地道:“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乔钰笑笑:“是乔某的不是,还请倪兄原谅则个。”
倪青生这才满意,再三叮嘱他们赶紧吃,风风火火地来,又风风火火地离开。
乔钰打开食盒,点心十分精致,凑近了还能闻到一股花香。
他撚起一块,不忘招呼好友:“过来尝尝,挺好吃的。”
两人凑上前,浅尝一口。
“味道不错。”
“钰,青榕,你们不觉得这位倪兄对咱们过分热情了吗?”
夏青榕沉吟:“或许是因为咱们考中了进士?”
孟元嘉却摇头:“三月里他搬来梅花胡同就这样儿了。”
乔钰吃了一块点心,又吃第二块。
夏青榕看向他:“乔钰,你觉得呢?”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元嘉的疑虑并非全无道理。”乔钰轻点食盒,示意他们也吃,“不过无需担忧,他们夫妻很快就会离开了。”
夏青榕见乔钰言辞凿凿,仿佛有什么依据,眼神微闪,便不再追问。
孟元嘉吃了三块点心,又去一旁做木雕打发时间了。
乔钰拭去指腹上源自点心的油润,屈指轻叩桌面。
不知想到什么,唇畔牵起细微笑弧,漆黑眼眸暗芒涌动。
-
十天时间转瞬即逝。
四月十五,一年一度的春狩如期而至。
这天卯时初,于祥就敲响三位公子的房门。
“公子,该起床去参加春狩啦!”
乔钰翻个身,扯过被子盖过头顶,继续睡。
于祥听不到回应,坚持不懈地敲门。
“公子!公子!该起床啦!”
乔钰:“......”
乔钰掀了被子坐起来,用力搓几下脸,起身更衣。
黄氏做好了早饭,三人沿桌而坐,大快朵颐。
乔钰一口粥,一口酱菜,吃得美滋滋:“人果然不能闲着,以前天不亮起来背书,现在却起不来了。”
夏青榕深有同感:“人还是不能太懈怠。”
乔钰当机立断道:“明日启程回乡,回去后还得继续晨练。”
夏青榕:“我正有此意。”
孟元嘉:“......”
填饱五脏庙,三人乘马车出发,前往皇宫门前集合。
宇文尚等人已经到了,三人一辆马车,撩着车帘谈笑风生。
“乔钰,你们来了。”
“早就听闻春狩精彩非凡,今日终于得见,我可得仔细欣赏一二!”
“乔钰,你们准备去林子里狩猎吗?”
乔钰没把话说死:“看情况。”
“好吧,我倒是有意狩猎,奈何骑射不佳。”
说话间,明黄色的龙撵自宫门驶出。
王公大臣及其家眷行跪拜礼,新科进士亦然。
“平身。”一只手探出龙撵,威严沉着,“出发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