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他经过深思熟虑,权衡利弊之后,让抱错成为永远的秘密,让萧鸿羲继续做他的侯府嫡长子是最佳选择。
一根朽木,有宝物也无法让萧氏更上一层楼。
状元红袍的鲜亮色泽不断浮现在眼前,萧驰海步履凌乱,不曾注意脚下,以致于撞上门框,当场摔得四仰八叉。
无数道目光落在萧驰海身上,同情、奚落、鄙夷......唯独没有敬重与关切。
因为萧氏不复往日煊赫。
萧驰海狼狈地爬起来,落荒而逃。
他没错。
错的是乔钰。
他本该死于兴平二年,更不该科举入仕。
......
乔钰知晓那道怨恨交织的目光来源于何人,但他只作不知,头也不回地策马驶向宫门。
今天是他踏上新征程的开始。
无论前路有多少荆棘坎坷,杀身之仇当前,他绝不懦弱退却。
降为伯爵还是太便宜萧驰海了。
来日方长,终有一日萧驰海会像那夜的叶佩兰,跪在他的面前,但求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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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钰高坐马上,街道两旁皆是围观百姓,茶楼酒肆的高处亦然。
“哦呦,今年的状元郎好生俊俏!”
“探花郎也俊俏,但是状元郎最俊俏,嫩生生水汪汪,鬓边那朵花更是衬得他漂亮极了!不知是否定亲,我家姑娘年纪跟他差不多咧!”
“我呸,你真是一张纸画个鼻子,好大的脸!状元郎分明跟我家闺女般配!”
“比起年轻俊俏的状元郎和探花郎,榜眼郎一看就上了年纪,没啥看头。”
街旁,几名妇人大着嗓门儿唠嗑,听得周围人捂嘴直笑。
将她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的徐卓君:“......”
风度翩翩如他,险些没忍住,跳下马指着那几个无知妇人当街大骂。
乔钰忍俊不禁,忍了又忍才没笑出声,让徐卓君下不来台。
许是忧思过重的缘故,徐卓君的眉心因长期皱眉,出现一道不深不浅的折痕,再加上三四条擡头纹,年纪一下就上去了,三十岁的他看起来像是四十岁。
正想着,迎面飞来一只荷包。
乔钰侧首避开,荷包擦着鼻尖落地。
“状元郎,你有媳妇没有?你看我怎么样?”
人群中传出哄笑声。
“探花郎,你呢?你有媳妇没有?”
某间茶楼二楼的姑娘过于大胆,问了乔钰,又朝吕寒松丢荷包,大大咧咧地问。
臊得吕寒松面颊、耳根通红,半截脖子也红得彻底。
围观百姓发出善意的笑声。
荷包、香囊、手帕等物从四面八方飞来,几乎将状元郎和探花郎淹没,欢笑声不绝于耳。
饶是身手敏捷如乔钰,也有些招架不住,好几次被荷包砸中后脑勺、胸膛。
吕寒松是个实打实的文弱读书人,哪里见过这等阵仗,东躲西闪的他骑在马上,发冠上挂着荷包、手帕,身上也被砸了好些,喷嚏不断,打得两眼泪汪汪。
“姑娘们,你们可别砸了,探花郎他要哭了!”
回应说话妇人的,是女子们银铃般的笑声,以及越发猛烈的香风攻势。
乔钰:“......”
吕寒松:“......”
徐卓君看在眼里,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他看起来很老吗?
不过三十有一,他的妻妾都爱惨了他俊美儒雅,内敛沉着的模样。
乔钰和吕寒松两个毛头小子,空有一张脸,懂什么叫男子气概吗?
男人的虚荣心得不到满足,徐卓君眼底一派风雨欲来,对状元和探花的不满愈深。
就在这时,一只荷包直奔他飞来。
徐卓君心中一喜,想接却接了个空,荷包砸到脑门上,嘎嘣响。
徐卓君捂着被砸中的额角,险些疼得晕过去。
打开荷包一看,里面赫然是一块石子儿!
徐卓君:“......”
乔钰忍了又忍,忍无可忍,勾唇低笑出声,惹得女子们又向他抛来一波荷包香囊。
徐卓君:“......”
他听到了,乔钰在嘲笑他。
徐卓君鼻孔翕张,又在心里记了乔钰一笔。
新科进士的跨马游街在京城百姓的欢声笑语中落下帷幕。
禁军道:“到这里算是结束了,诸位可自行离去。”
乔钰翻身下马,取下鬓边的金质银簪花。
禁军离开前,不忘好意提醒:“诸位大人可莫要忘了,明日前往琼林苑参加琼林苑。”
“多谢大人提醒。”
“记着了,定将准时出席。”
禁军拱了拱手,牵着马离开。
“乔钰!”
“钰!”
两道轻快的嗓音同时响起,乔钰循声望去,孟元嘉和夏青榕正朝他奔来。
沿途的新科进士纷纷避让,看得乔钰直皱眉:“慢点走,当心撞到人。”
两人立刻慢下来,来到乔钰身边。
乔钰打了个喷嚏,这是被砸了太多荷包的后遗症,鼻腔痒酥酥的:“回去?”
“昨夜紧张得没睡好,打算睡个回笼觉。”
“我也有这个打算。”
乔家的马车停在宫门t外不远处,于福于祥坐在车辕上,见到自家公子连忙跳下来,喜气洋洋地道贺。
“恭喜公子考中进士!”
“嗯,回去吧。”
三人回到梅花胡同,自然又是一番道贺。
好不容易摆脱了热情的邻里,住在乔家小院东边的倪青生带着礼物登门。
“听闻乔公子高中状元,孟公子和夏公子也高中进士,小小贺礼,不成敬意。”
孟元嘉和夏青榕正要推拒,乔钰却先他们一步,收下了三份贺礼:“多谢倪兄。”
倪青生笑了笑:“能和你们三位成为邻居,是倪某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乔钰也笑了:“来人,给倪公子上茶。”
黄氏进来,为倪青生斟茶:“倪公子,您的......”
“哎!”
随着一道隐忍的吸气声,茶杯失手滑落,打湿倪青生的衣袍。
黄氏忙跪下请罪。
倪青生捂着疑似被烫到的手,大度地摆了摆手:“无妨,是我不小心,乔公子可莫要怪罪她。”
乔钰但笑不语。
倪青生又道:“不知可否借客房一用?”
乔钰露出了然的神情:“倪兄与令正当真伉俪情深,如胶似漆。”
倪青生无奈笑着,似赧然地垂下眼。
乔钰擡手道:“倪兄还是快去处理一下吧,虽春日融融,不会受寒,湿了衣袍也不好受。”
倪青生应声,孤身前往东厢一间房改造成的客房。
半个时辰后,倪青生衣袍整洁地离开。
-
一夜好眠。
翌日,于祥准时敲响三位公子的房门。
“公子,该起床去参加琼林宴啦!”
乔钰利落起身,更衣洗漱。
黄氏已经准备好早饭,三人吃饱喝足,乘马车前往琼林苑。
行至中途,乔钰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扬声唤道:“陶兄!”
坐在面摊快乐嗦面的陶正青筷子一顿,擡头向着声源处望去,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映入眼帘。
多久没见了呢?
四年?
还是五年?
上次见到乔钰,他还是个瘦骨嶙峋的半大孩子,被生父生母灌了砒霜,病殃殃时常咳嗽。
救下重伤落水,濒死的大皇子,却不曾挟恩图报,反而无形之中影响大皇子良多。
阔别多年,两人在街头重逢。
乔钰已经是扬名大商的状元郎,他也成了兵部一名五品官。
陶正青心思流转,面上闪过喜色:“乔钰!”
乔钰笑道:“难为陶兄还记得我。”
“我当然记得你!”你可是大皇子的救命恩人,“你这是要去琼林苑参加琼林宴?”
乔钰颔首应是。
陶正青想到不久前,王爷曾提及他与乔钰的重逢,以及早前王爷向乔钰阐明身份的打算,想来二人重逢之日,乔钰便已知晓王爷的身份?
乔钰和陶正青寒暄两句,正要离开,陶正青忽然道:“对了,梁兄昨日刚回京,你应该可以在琼林宴上见到他。”
乔钰面上闪过诧异:“梁大哥?”
陶正青嗦一口面,也没多想:“你去吧,迟了可不好。”
乔钰顶着一脸迷惑的表情离开,陶正青几口嗦完面,正要去兵部上值,远远瞧见楚王府的马车。
陶正青想到乔钰,笑嘻嘻上前表功:“王爷,我可是跟乔钰说了,您今日会出席琼林宴。”
正因为梁佑的身份满腹愁绪,不知该如何向乔钰坦白一切的商承策:“??!”
......
这边商承策被陶正青的擅作主张气得眼前一黑又一黑,另一边,乔钰三人抵达琼林苑。
正式开宴之前,兴平帝赋诗一首,赐予新科进士共勉,而后又赐下《大学》《中庸》等儒家经典著作。
新科进士进士谢恩,得兴平帝赐花一朵。
幞头戴花,象征着集荣耀与喜庆为一身。
众人头戴鲜花,同群臣向兴平帝谢表,即表达感激之意。
一应流程结束,兴平帝朗声道:“状元郎何在?”
乔钰上前,恭谨行礼:“微臣见过陛下。”
“起来吧。”兴平帝居高临下地看着乔钰,思及他的作为,面色微缓,“朕看了你的文章,写得不错。”
无数道羡慕嫉妒恨的目光射向乔钰,几乎要将他扎成筛子。
乔钰面不改色:“微臣谢陛下厚爱。”
兴平帝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此情此景,乔卿何不赋诗一首,好让朕和在座诸位瞧一瞧六元及第的厉害?”
乔钰抿嘴笑:“那微臣便献丑了。”
当下以牡丹为题,赋诗一首。
语毕,兴平帝抚掌称赞,又看向身旁的嫡长子:“老大,你觉得乔卿这首诗作得如何?”
商承策掩在袖中的手紧了紧,温声道:“回父皇,自然是好的。”
兴平帝深以为然:“赏!”
乔钰双手接过赏赐,躬身谢恩:“谢陛下赏赐。”
商承策不着痕迹瞥向乔钰离去的背影,自始至终,乔钰都没有看向他,甚至连一次隐晦的窥视都没有。
钰弟没有认出他吗?
不可能。
以钰弟的聪敏,单凭声音就能辨认出他就是梁佑。
乔钰入席,其他的新科进士不甘落后,争相展露文采。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商承策看似在听,实则心思早就飘远了。
钰弟生气了吗?
气他的隐瞒和欺骗?
可惜父皇和他的异母兄弟在场,又有诸多新科进士,他连找乔钰辩白的机会都没有。
目光蜻蜓点水般掠过乔钰的侧脸,低垂的眼帘和紧抿的唇,显得沉静而又漠然。
商承策浅酌一口杯中酒水,宫中佳酿也变得寡淡无味起来。
很快,琼林宴临近尾声。
商承策原打算借机去找乔钰,同他解释一二。
他的苦衷,他的隐瞒,都将悉数告知乔钰。
谁料兴平帝临走前叫上他一起,问及前几日离京办的那件差事。
商承策无法,只得顶着兄弟们嫉恨的眼神,跟随龙撵一道离开琼林苑。
这一去,直到深夜才离宫。
兴平帝先问及差事,后又留他用膳,之后又处理了兵部一系列琐事,放下毛笔看向窗外,天早就黑了。
商承策暗道不好,顾不上向兴平帝请示离宫,马不停蹄地出了宫。
他先回了楚王府,照例去了王妃的院子,陪嫡长子——元宝说几句话,又问了元宝身边伺候的人,今日吃得如何,睡得如何。
奶娘毕恭毕敬道:“回王爷,小皇孙白日里玩了七巧板,咯咯笑个不停,玩累了睡到傍晚,这会儿正精神着。”
七巧板,钰弟送给元宝的满月礼物。
想到钰弟对他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对他的关切,对元宝的爱屋及乌,商承策越发心虚。
月至中天,商承策孤身一人离开王府,没有惊动任何人。
商承策来到城南,停在乔家小院门口。
他深吸一口气,心一横,敲响了大门。
黄氏开的门,她的声音在夜间格外清晰:“公子在正房。”
商承策掐了下手心,大步流星去往二进院,却在正房门外迟疑了。
“还不进来?”乔钰慢条斯理的嗓音响起。
商承策面上一赧,走进正房。
乔钰坐在炉子旁边,陶罐中咕嘟咕嘟煮着粥,香气扑鼻而来。
商承策瞳孔收缩,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棉花,什么都说不出来。
乔钰却笑了。
“吃粥吗?”乔钰微擡下颌,语调轻慢,“王爷。”
一如多年前。
那个濒死的夜晚。
商承策被乔钰救回,苏醒后满心防备地出门查探,发现乔钰在纵火。
火势高涨,像极了张牙舞爪,吃人的怪兽。
橙红火焰映入乔钰眼底,却比不过他双眼本身的光。
灼热,明亮。
商承策忽然就笑了。
所有的忐忑、慌张、怯懦都在这一刻化为乌有。
商承策上前,与乔钰相对而坐。
他说:“吃。”